陰曆八月說來已經入秋一半了,可是照耀在漳州城裡的陽光,卻仍殘留著酷暑之炎熱。從紅土路上反射而來的光線相當刺眼,令賈似道不快地眯起雙眼。一揮動袖子,塵埃便四處飛舞,沾滿了口鼻,更使得他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層。
所有的一切賈似道都不屑一顧。這片土地和他完全不相襯。對於不久之前還官拜丞相、位極群臣的他而言,惟有充滿著花香與涼風的京城壯麗豪邸,才是最適合他的。
批判賈似道失職及腐敗的那群人的名字,在他的腦中浮現。陸秀夫、陳宜中、文天祥——一群相信崇尚正道就可以挽救國家、改變時勢,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那些傢伙能成什麼氣候呀,以為把我逐出了朝廷,流放到這等邊陲之地,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定叫你們知道什麼叫做樂極生悲。
賈似道把飛入口的塵埃連同唾液吐了出來。
時值宋朝恭宗皇帝御宇,德佑元年之際。公元一二七五年,相當於元世祖忽必烈王朝的至元十二年。從北方大舉揮軍南下的元軍,早已跨越長江,簡直是一路對著宋都臨安府直衝而來。自太祖趙匡胤即位以來,已經過了三百一十六年。大宋的亡國危機就在眼前。其中應負最大責任的,可說就是將國政私已化的賈似道。
「絕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就是因為有我的存在,大宋的命脈才得以延續到今時此日。你們要知道,朝廷要是沒有我,剩下的不過是一群無能的庸才罷了。」
賈似道內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展現在其態度上,那股高傲的姿態和從前絲毫未變。
「這是哪門子的人物啊?明明就是流放的犯人,居然還帶著五十位女眷同行,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反省和悔意嘛。」
解送者的談話傳入了賈似道耳中。他們之所以大聲談論,目的自然是為了讓他聽見。賈似道扭曲著嘴唇,悶不出聲地笑著。對於這類和權利、富貴、美女絕緣,只會道人長短、散布流言的低下階層,不論他們怎麼說,賈似道只感覺不痛不癢。反正朝廷馬上就會陷入絕境,非得要我這種辣腕宰相來主持大局不可。能夠與元之忽必烈汗一較長短,展開外交攻略的人才,除了自己之外別無他人。不消數日,朝廷必定會派遣使者前來將我召回臨安府,屆時國家的命運就會再次掌握在我的手裡了。賈似道對此深信不移。他在夜晚到達住宿地點時,簇擁著同行美女們載歌載舞飲酒作樂之行為,並不全然是虛張聲勢,也有部分的原因是為了將來之復權而養精蓄銳吧。只是到了漳州,住進這座名為「木綿庵」之房舍的他,在房裡照了鏡子之後,卻立刻將臉別開。
鏡子里所映照出來的老朽姿態,連賈似道自己都難以置信。他雖然已有六十三歲,但是仍然充滿著野心、精力和活力。腰桿挺直、兩眼炯炯有神、皮膚光滑而有彈性,從外表上看起來至少年輕了十歲以上。夜夜寵信美女而不覺衰老,聲音宏亮而滿溢著自信,行走步伐從不見蹣跚。直到不久前為止,他的雙肩還強而有力地扛著大宋帝國之命運呢。沒錯,直到不久前為止,在十六年的漫長歲月中,賈似道一直獨攬著大宋之國權。
賈似道,字師憲。由於其姐為理宗皇帝後宮之貴妃,因此年紀輕輕的就已經飛黃騰達。四十七歲之時,因阻止忽必烈率領的蒙古軍南下,而建立功績,一舉躍升為左丞相。之後,又被賜予太師稱號,封魏國公,從此權傾朝野,掌握著凌駕豪門及官宦之獨裁勢力。他確實擁有這方面的才幹。尤其在財政的重建以及肅正腐敗官吏方面更是值得重視。論才幹和成績,他對自己都抱持著極大的自信。照理說,應該不可能有人出來彈劾他才對。
然而,他就是遭到了彈劾,被處以流放之刑,並且來到了這遠離杭州臨安府的邊陲之地。漳州,隸屬福建省,距離九龍水河口相當近。這是距離杭州臨安府約一千五百里(宋代一里約為五五三公尺)的一個南方小城市。在來到此地的途中,賈似道每行一里都會受到民眾辱罵,而且還被投擲石頭攻擊。全是一群不知如何對待真正偉人的愚民們,等我復權之後,一定讓你們罪有應得受到報復。到時候叫你們悔不當初。
當他獨自穿過迴廊,走進即不寬敞又不美觀的內院時,忽然傳來女子之叫聲。那是一名年輕女子的聲音,然而卻全然不見嬌媚,反倒充滿了恐懼和不安。賈似道一看,發現他從臨安府所帶的一個名叫玉英的侍妾,正跌跌撞撞向他跑來。
「發生什麼事了?玉英。」
賈似道的這名侍妾一來到他的跟前,立刻就跪倒在地。由於呼吸紊亂當下無法開口說話,於是便伸出右手一指。賈似道朝著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一名人物。那是一名倔強的年輕男人,他回視賈似道的雙眼充滿了敵意。此人正是押解役差之長鄭虎臣。據說他原本是某地方之縣尉,自願前來參與押解賈似道之任務。若是不久前的賈似道,肯定完全不理會這種身份卑微的男人。這個男人不敬地杵立在賈似道面前,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開始說話:
「到此為止,已經沒有必要再繼續移動了。我就依朝廷全體之意見,在此地取走你的性命。」
賈似道瞬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隨即大聲叱喝道:
「無禮狂徒,我可是大宋的丞相啊!」
「現在只不過是個流放的犯人罷了!」
敵意從鄭虎臣的雙眼之中傾泄而出,彷彿浪潮般地撲向了賈似道。
「有功之時你已被封為丞相,有罪之時將你廢了也是理所當然。」
「罪?我何罪之有!」
賈似道大聲地駁斥了回去。鄭虎臣彷彿受到驚嚇般地再次盯著他的臉。當然不是被他的大音量所嚇到,而是想再次確認賈似道是否真的對於自己的罪孽和責任完完全全沒有自覺。
賈似道失去彈性的臉頰開始褪去了紅潤的顏色。他一定要駁倒這個對於自己才幹和功績一無所知的男子。他絕對要叫對方知道,自己的政策是多麼正確,失去了自己,對國家而言是多麼大的一個損失。就在他思考的當下。
「你坑害了我的父親。」
鄭虎臣的聲音擊中了賈似道。這句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賈似道發出低呻。到目前為止,他坑害了多少的政敵,一路上剷除異已陷人入罪,這些他全都心知肚明。而對這夾帶私怨的指責,任何的託辭都已毫無用處。
「我看你自行了斷好了。還是要我幫你準備毒酒?」
仍然維持著一貫的傲慢姿態,賈似道予以回絕。
「太皇饒我不死,有聖旨為憑,所以我不用死。」
因為他曾經有功於朝廷,所以罪不致死,這的確是事實。
「賈似道誤國之罪雖然屬實,但歷經三代天子輔佐朝政有功,足可抵其一命。」
在如此的聖意判決之下,賈似道於是被處以流放之刑。凝視著賈似道的臉,鄭虎臣明白再繼續對話下去已毫無意義。
鄭虎臣不發一語地從懷中取出一條繩索。那是一條以水牛皮所鞣製而成的巨大繩索。
左手抓著繩索,鄭虎臣朝賈似道步步逼近。賈似道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恐懼之色,尖聲怪叫著打算逃離現場。鄭虎臣一手抓住了老人之衣襟。賈似道不斷地揮動著雙臂。在頭部的激烈擺動之下,烏紗帽飛了出去,灰白色的頭髮因而披散下來。
這名失勢的老權勢者,就這麼尖聲怪叫、披頭散髮地被拖進了這棟屋子的陰暗角落中。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侍妾玉英,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事情的經過。那個角落應該是廁所的位置所在吧,玉英恍神地想著。廁所經常淪為暗殺之地,這樣的說法彷彿曾經聽人說過,然而卻又回想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的怪叫終於停止,一陣風夾帶著殘暑之熱氣而來,但是玉英卻反而覺得渾身顫抖。腳步聲再度出現,接著便停在玉英的面前。
「奸臣已經誅滅了。」
「從今以後你們想上哪裡都行。不過,向南走的話應該會比較好吧!我想北方在一時之間還不至於平靜下來。」
鄭虎臣說完之後轉身離去,留下玉英傻傻地目送著他寬大的背影。
鄭虎城的足跡遠離了漳州城。誅殺賈似道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這點他相當地堅信。但是既已殺人,就不可能再回到官場之中。即便位居縣尉,官就是官。
雖然拋官去職,但卻未有放棄世俗之念。他完全沒有出家為僧或是做道士的想法。只想以士兵之身份,繼續與元軍奮戰到底。為了這個目的,他於是展開了一場尋覓之旅。此時成功地渡過長江,朝著臨安府不斷喋血前進的元軍數量已有三十至五十萬人之多。總帥為忽必烈汗所信賴的丞相伯顏,旗下並有阿術、阿剌罕、阿塔海、張弘范、董文炳等等大將,但是先鋒所派遺的卻是原為宋將後來降元的呂文煥。
翻山越嶺不斷朝向北方臨安府前進的鄭虎臣,發現路上塵土飛揚。萬餘人馬樹立旗幟,同樣地亦朝向北方前進。
元之忽必烈汗曾向全軍下達「不殺」之令,限有制將士們不得隨意殺戮。只不過,這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