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龍乘雲

疾風勁吹,駿馬在湖北的原野上賓士。使得穹蒼與灰褐色的大地之間好像多了條巨大的帶子。黃沙乘風而起,飛揚萬里,在天地之間拉上厚厚的帷幕。夕陽像燒成紅銅色的圓盤,逐漸下沉,似乎在瞪視著大地上出現的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

自生於沙漠的草爬蔓生枝,彎捲成球狀,根淺易拔,大風一吹便離沙而去,像褪色的松果在地上滾動,因此稱之為「轉蓬」。數百個轉蓬在與地平線相接的原野上滾動著,隨風賓士。

「簡直和人的命運一樣……」

木蘭這樣想。這並不是她獨創的想法,自古以來轉蓬就象徵命運,常常是詩文的素材。木蘭離開故鄉赴河北、遼東一帶以後,經常看到這種景象。這和她故鄉那溫情幽雅的風景不太一樣。朔風奪走了萬物的熱量和濕氣,使之既於且寒。木蘭手指凍得發僵,毫無感覺。手背被盔甲磨傷滲出鮮血,口腔內一股黃沙昧。武威郡出身的賀廷玉雖然已習慣這種殘酷的乾冷,但也不能說因為已適應環境而感到輕鬆愉快。他總是關心木蘭比關心自己為重。當木蘭被黃沙眯眼,看不見東西時,他會為了讓木蘭清洗眼睛,而長途跋涉去找水。賀廷玉一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便儘力而為,毫不抱怨。當木蘭向他致謝時,他總是以佛教用語笑而答曰:

「緣份、緣份。」

他的故鄉武威郡,不愧是佛教從西域傳至中原的通道。

從大業九年(公元六一三年)的秋天到冬天,楊玄感之亂善後處理使隋朝動蕩不安。楊玄感及其弟楊玄挺已死。其他幾個弟弟楊玄獎、楊玄縱、楊萬碩、楊民行也都全部被斬首。他們的頭顱被送到洛陽,在城門上示眾。

其中最慘的是楊積善,他自殺未遂,傷愈後,在十二月被押送刑場,處以車裂。他手腳被皮帶捆綁,並分別系在朝四方飛奔的牛車上,車把人分拉撕裂致死。血肉模糊的屍塊一連三天放在當場示眾。死在楊積善之前的楊玄感被處以磔刑(公開示眾),死屍被掛在洛陽城門上。

楊玄感的家族統統被消滅了。他們不僅喪失了生命,連姓也被剝奪:

「叛逆者豈能與皇室同姓!」

他們的姓被改成「梟」。據《隋書》記載,這是由文武百官上奏皇帝,再由煬帝下令的。

「這是房陵王的鬼魂作怪啊!想想他們從前造的孽,一族滅亡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人們這樣悄悄地廣泛地流傳著。房陵王是煬帝的哥哥楊勇的謚號。他的皇太子之位被剝奪,並被幽禁殺害。楊玄感的父親楊素,是這個悲劇的重要參與者,這是眾人皆知的。楊勇之子也全部被斬盡殺絕,從而斷絕了血統。這次楊素的兒子全部被殺,也被斬草除根。殺害廢太子楊勇的直接犯人是楊素的弟弟楊約。但這時他已經病死,可謂幸運。如果確實是死者在作祟,楊素一族滿門遭斬也一定是無可奈何的事。說「房陵王在作祟」的竊竊私語中包含著更深的含意:楊素一族雖已滅亡,但參與此事的,仍有人活著,那就是下令殺害他哥哥的煬帝。

此外,在這場叛亂中還有一個倖存者,他雖是楊玄感之亂的主謀,卻仍然活著,那就是燕山公李密。

雖然同是名門子弟,但李密遠比楊玄感有忍耐力,和乾脆自殺的楊玄感大不相同。李密是活著被囚禁的,而最令人折服的,是他承認全部罪名,免去了無意義的拷問,因為對認罪者不能再進行拷問。他沒受到任何傷害就被送往煬帝行宮。在押解途中,他用自己帶的錢買酒肉款待押送人員,致使他們酩酊大醉而乘機逃走。

李密潛伏在淮陽,以「劉智遠」這個假名開私塾。他平安無事地度過數月,但因他是名震天下的大叛亂的首謀,通緝嚴緊,終被當地官吏懷疑,在被捕之前先逃了。

李來既有野心,也有才略。對隋朝來說是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只要活著,就念念不忘推翻隋朝。

「楚國公也是那種人……」

李密悼念死難的親友,心中更充滿著深深的失望和憤怒。本來應該取勝,應該奪取天下的。如果楊玄感聽從李密的忠言,至少不會發兵五十天就慘遭滅亡。

但是,無論怎樣惋惜,死者也不會復生。李密只好改變自己的構想。推翻隋朝奪取天下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要用自己的手擁戴他自己成為新天子。

「姓李的人要打倒楊家奪取天下,那是在名字上有三點水的人。」

這種流言傳人李密的耳中。原本是文帝作的怪夢,李密也是這個時代的人,他自然也相信預言。

「打倒楊家姓李的應該是我,除了我以外還能有誰呢?」

唐國公李淵的名字一下子浮現在他腦海里,但李密對此付之一笑。唐國公只是靠著與帝室有血緣關係,而碌碌無為地生活到五十歲,李密對他持輕蔑的態度。

這時,李密尚不知道李洲有十四歲的次子李世民。後來,李密見到遠比自己年輕的李世民時,全身顫抖,受到巨大的打擊。嘆息見到了「人中之龍」而自認失敗。當然,這已是五年後的事了。

「我的字是法主,『法』字不是也有三點水嗎?推回用前奪取天下已是天命所定,我有什麼可懼的?」

他本來就是個自恃為英雄的人,因為這預言,李密的自負心比以前更加強烈。他繼續過著逃跑、潛伏的生活,同時還不斷地思索設計推回南朝的方案。他智慧超群,精力充沛,唯一缺少的就是兵力。楊玄感集結的十萬大軍雖已潰散,但以數萬人為單位的武裝集團又在各地出現,並高舉反隋旗幟。如使這些集團聯合起來,李密擔任總指揮;一定能打敗腐朽的隋朝。若達到此目的,首先必須有一定的兵力。唯一的辦法是先投靠某一叛軍,奪取軍權,使軍隊成為己有,以那個軍隊為核心,結成反隋聯合軍。

李密後來過了長達三年的逃亡生活,但對他來說,並不是單純地東躲酉面過日子。他為使野心變為現實,卧薪嘗膽,雌伏待機,從未絕望過。但儘管是因為他野心勃勃,執著追求,但他之所以能繼續過逃亡生活,是因為反抗隋朝的勢力已經達布天下。

天下的形勢惡化到如此程度,煬帝本人卻一無所知。對起義群賊採取單純的鎮壓主義,以武力殲滅,抓住便處以死刑。企圖以殺一儆百、製造恐怖來使起義軍偃旗息鼓,歸順隋朝。但百姓對煬帝暴政的憤怒和絕望已大大超過恐懼。總歸是一死,索性對暴虐的天子和好惡的官吏進行反擊後再死也不遲。有這種想法的人們拿起武器,離開軍隊,到山裡去建立根據地。他們不只是和官軍作戰,還為擴大各自的勢力而戰爭。叛亂勢力逐漸被并吞,人數銳減,其他各派勢力人數不斷增加,變成從幾萬人到十幾萬人的大武裝集團。

形勢動蕩,歲月流逝,轉眼已是大業十年(公元六一四年)。

有個叫王世充的人。他原是出身西域的胡人,當過用文帝的侍從,由於建立了戰功而飛黃騰達。煬帝即位後,他當上江都宮監。江都即後世稱為揚州的城市,位於長江下游北岸。揚州是長江和大運河的匯合處,因為是水上交通樞紐,發展很快。揚州是米、鹽、茶的集散地,也是漆器、螺鈿工藝品及其他工藝品生產地,以風景秀麗和氣候溫和而聞名。煬帝酷愛揚州,決定在揚州營造與洛陽相媲美的大型離官,即江都官。王世充曾負責這個島官的建造和管理。

王世充無論作為文官還是武將都相當有才幹。依照他的人格和素質,是那種會被歸類於「奸臣」的人。他為了迎合煬帝,極盡奢侈之能事,將江部官建造得富麗堂皇。宮殿、庭園都十分壯觀華麗,但最令煬帝歡心的是「迷樓」。顧名思義,即是迷宮似的建築群。集各種精巧於一身,確實是煞費苦心。煬帝因此更加欣賞重用王世充。但王世充在其他廷臣們的眼裡,只不過是個逢迎拍馬的勢利小人。江南有個叫劉元進的人發動叛亂,討伐的官軍屢屢失敗。這時王世充出馬,居然用兵如神,擊敗叛軍。王世充的軍事才能令人驚愕。他將劉元進斬首後,向繼續抵抗的叛軍宣布「投降不殺」,有三萬人相信王世充的允諾,放下武器投降。

但是,王世充卻沒有履行諾言,而將投降的三萬人全部活埋。這種有害無益的殺戮,不僅使王世充個人,也使整個官軍信譽掃地。投降不殺這種宣稱一旦成了謊言,叛軍知道自己只要敗了就絕無生路,只好與官軍鬥爭到最後一口氣。而且自己死的時候還要抓個墊背,或讓更多的官軍給自己去陰間當嚮導。「賊兵」們被逼得必須下這種決心,導致他們和官軍的戰鬥愈演愈烈。

王世充並沒有因毀約而令全軍名聲掃地的事受到煬帝的訓責。因為煬帝本人也是嚴酷無情重罰主義信奉著。木蘭是這事的目擊者;楊玄感失敗死後,木蘭在回洛陽途中親眼目睹,街道左右兩側到處是被官軍處死的賊軍的頭和屍體,其中包含很多的婦女兒童、老弱病人。木蘭不禁大受刺激。

「豈有此理!本應愛護萬民的天子之軍,竟屠殺婦孺?」

木蘭面對橫躺豎卧、腐爛發臭的屍體,呆然若失。

在楊玄感遭滅九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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