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化明為暗

公元一四九二年底剩不到十五天的時間,「神聖之夜」即將來臨,也就是所謂的聖誕節,是在漆黑漫長的冬天裡點燃著的一盞燈火。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耶穌基督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這是四世紀時羅馬教會採行了古代密特拉教的冬祭,再加上格魯曼人用以當成冬至的慶祝儀式而形成的傳統。無論事實為何,對北國的人們而言這是舉行盛大冬祭的大好借口,因此人們便欣然地接受了神聖之夜。

「房間里不能裝飾樅樹的樹枝,因為那是異教的習俗。」

啰嗦的神父這樣說,但是沒有人予以理會。到了十六世紀以後,不要說是小樹枝了,大家還把整棵樅樹搬到室內,掛上許多吊飾,裝飾得漂漂亮亮的,這就是聖誕樹的由來。

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都充滿了喜悅的表情,尤其是對孩子們而言,這個一年當中最愉快的節日已經加緊腳步來臨了;連貧苦人家的孩子也勤勞地幫父母工作、搬運笨重的貨物,眼中一樣閃著快樂的光芒。

在瀰漫著這種氣息的琉伯克城裡,只有背景顯赫的富商古斯曼顯得十分陰沉,連他宅邸上方的天空也跟著死氣沉沉。他等於是不精心地提供了在他手下做事的那些貧苦男女一個八卦的樂趣,他們一邊窺探著老闆的臉色,一邊低聲地交談著:

「啊,聽說艾力克很順利地把琥珀貨款和船隻都一起私吞潛逃了。自從艾力克失蹤之後,這位大老闆好像就沒有遇過什麼好事了。」

當天古斯曼彷彿刻意要阻斷這些閑言碎語似的,將布魯諾叫到了門窗緊閉的書房去,兩人進行了一段針鋒相對的對話。

「您真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啊!您不相信艾力克已經死了嗎?」

「我只看到耳朵。」

「難不成您還想看到他的腦袋?」

古斯曼尖銳的態度直探布魯諾的臉,但是卻沒能穿透他那厚重的臉皮。布魯諾頂了他這句話以後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以一個下人而言,布魯諾這種反應簡直無禮之至,然而古斯曼也不想多做職責。

為什麼要跟這種傢伙合作呢?

兩人同時這樣想,也同時看穿了對方的心思。窗戶明明緊閉著,寒風卻吹過兩人之間。

最後是古斯曼作了妥協。

「艾力克的事情多說無益,現在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奧格斯堡那些傢伙拒絕在今年內支付一萬九千五百馬克。」

「……但是我們又不能去向皇帝的法院投訴,真是傷腦筋。」

就法律而言他們是可以提出控訴的,但是這麼一來,古斯曼和漢薩的死對頭簽訂巨額契約的事情就會敗露,以身為琉伯克市立參事會員的古斯曼而言,這是違背他的立場的行為。

「前幾天我參與過一場會商,會談的內容有些奇怪,對方說想參加挖掘哥特蘭島上海盜寶藏的計畫。」

「海盜寶藏?」布魯諾的語氣中帶著嘲弄,「您相信那種夢話嗎?沒想到古斯曼先生竟然這麼天真。這世界上多的是以尋寶為名的詐欺,我覺得我這樣提醒您根本是多此一舉的。」

「是紐尼布魯克的製鹽廠老闆從中斡旋的,而且僱主是德國騎士團的要人,已經拿到保證金了。對方以金幣支付一千馬克。」

「哦,一千馬克?而且還是德國騎士團?」

布魯諾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漢薩雖然是都市聯合組織,但是加盟者當中也包括都市和商人以外的人,那就是德國騎士團。

德國騎士團,又稱格爾曼騎士團或條頓騎士團。公元一一九八年,他們被羅馬教皇認可為宗教騎士團(備兵團),以白衣上畫上黑色十字架的制服廣為人知。德國騎士團本來是遠徵聖地耶路撒冷的十字軍中的一支部隊,但主要的活動舞台是波羅的海沿岸,也就是歐洲的東北邊境。

德國騎士團以非常強勢的態度向異教徒格爾曼人及斯拉夫人佈道、擴展領土,交易也非常熱絡,他們是一個武裝的宗教團體,是一個橫跨後世德國東部、波羅的海三國,擁有廣大領土的半獨立國家,同時也是擁有數億財富的國際性大企業。其榮景於十四世紀達到巔峰,但是在公元一四一零年於克隆巴特大會戰敗北以後就急速地衰退,到了一四九二年左右,在波蘭國王總主權的保護下,只擁有布魯士地方的土地。

雖然已經過了全盛時期,但是德國騎士團仍然是個有力的存在,尤其在波羅的海東南部的買賣交易上,沒有人能夠無視他們的勢力和意見而為所欲為。漢薩的盟主漢堡雖然是一個不允許騎士居住的、倨傲的商人之都,但是只有德國騎士團的人例外。

「……聽說德國騎士團很早就知道海島王史特貝加的寶藏埋藏處,但是內部意見分歧,遲遲無法展開行動,直到現在才終於取得共識。但是就名義上而言,德國騎士團終究是聖職人員的組織,不能直接採取行動,於是便跟紐尼布魯克一個叫賓茲的製鹽廠老闆提起這件事,但是因為賓茲沒有船隻,所以就找上我了。」

古斯曼說完,布魯諾便問道:

「那麼,所謂海盜王的寶藏究竟有多少價值?」

「聽說超過五萬馬克。」

「五萬……」

「我只要負責寶藏的管理和競標,可以抽到三成手續費,也就是一萬五千馬克。這是筆再好不過的買賣吧?」

「以真正想要得金額而言,不是稍嫌不夠嗎?」

「只要有這個數目,就可以渡過目前的難關,不足的金額,我只要跟奧格斯堡那邊慢慢磋商就可以了。就算保險金只支付一半,也算是不無小補。」

「一萬五千馬克啊!」

這豈不是一個太巧妙的數字嗎?布魯諾並不喜歡。他有一種像是齒縫間卡著高麗菜葉的不適感,讓他很不舒服。

「我把話說在前頭,布魯諾,這個商會的主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

「那麼我希望你再記住一件事,我並不是找你來商量的,更不必得到你的同意,我只是告訴你我決定的事情。」

你少裝腔作勢行不行?

布魯諾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慎重其事地行了個禮。

古斯曼帶著布魯諾走到樓下,一個男人正等在專為重要客人所準備的房間里。對方不是商人而是個騎士,他是個體格壯碩的壯年男子,穿著裝飾著黑十字架的白衣。

「這位是馮·拜先霍倫大人,是德國騎士團長次席助理馮·普費荷伯爵的代理人。」

「我是馮·拜先霍倫,諸多指教。」

「您客氣了,騎士大人。」

布魯諾一邊客套,一邊迅速打量這個騎士。對方大概年過三十五吧?有深褐色的頭髮、眉毛和刻意修整過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則顯露出他強勢的個性,兩眼充滿了活力。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對方這麼一問,布魯諾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啊,沒有,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大人……」

「是嗎?是這樣的,上個月我在立陶宛待過。」

聽到馮·拜先霍倫這番話,古斯曼很明顯地打了個顫;布魯諾雖然沒有那麼大的反應,但是語氣也變得比較小心了。

「立陶宛嗎?」

「嗯。哪,就如兩位所知的,我們騎士團幾百年來都握有立陶宛琥珀的大半權益。」

琥珀室製作十字架和佛珠的材料,因此把琥珀權委交給凡夫俗子有違神的旨意,所以只有神職的集團——德國騎士團才有資格掌控琥珀,這是他們自己的論調。

以神之名守護買賣,這是中世紀到近世紀歐洲的現象。

「但是琥珀的官方生產量和實際的流通數量似乎無法吻合——因為有這樣的報告出現,所以在下也成了調查團的一員。」

「那麼結果如何呢?」

古斯曼詢問的聲音顫抖著。膽小鬼!布魯諾一邊在心裡咒罵著一邊等著騎士的回答。

「沒什麼收穫。有傳聞說好像有人把不存在的琥珀賣給誰又賣給誰了?但是始終查不出來這些人是何方神聖。」馮·拜先霍倫狠狠地用手指捻著鬍子,「要是有受害者提出申訴,應該就可以立刻真相大白了,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受害者出面。總之,我們空手回到了東普魯時,好在我至少跟晶瑩雪白的立陶宛姑娘共度了一晚……啊,失利。」好色的騎士清了清喉嚨,「神啊?請寬恕我。對了,怎麼樣啊古斯曼先生?您願意接受馮·普費荷伯爵的委託嗎?唔,如果不行的話,很遺憾的,我們只好另外去找委託人了。」

古斯曼接受了委託。聽到古斯曼將立刻擬好契約書,馮·拜先霍倫非常高興。

「伯爵一定很高興吧,真是太好了。但是聽說你們商會才剛剛因為輕率的船長而失去了船隻和船貨,到時候船跟船員的調度不會有問題吧?」

「請不要擔心,那只是一艘小小的單軌帆船,不足以動搖我們商會。」

「站在委託人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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