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面交鋒

會議室既不寬,天花板也不高,更沒有優雅的裝飾,有的只是非常簡單的裝潢,但是卻非常堅固。長方形的大桌子佔去室內的一半空間,十個大男人一坐就顯得非常擁擠,幾乎是肘碰著肘。暖爐里有火,但是真正溫暖室內的卻是在座者的熱氣。

「漢薩那些人的腦袋太死板了,竟然說金融、保險以及期貨的買賣太不實際而不願加入!」

「嗯,是太頑固沒錯,但是也沒必要氣成這個樣子,反正也不能讓漢薩那些人連這塊餅都獨佔,對吧?」

「嗯,確實也是因為他們無意涉足,我們才能在不受阻繞的情況下活動啊。」

桌上堆滿了紙和羊皮紙寫成的文件。鋼筆、尺和墨水瓶擠在一起,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實際業務的會議。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一次可吃了點苦頭啊,一下子就損失了兩萬馬克。」

「正確說來是一萬九千五。這是一筆很大的交易,變成這樣的結果真讓人心疼。」

「這陣子波羅的海的氣候非常穩定,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連海盜都沒有,誰想得到卻是船長帶著貨物潛逃了。」

「這是在簽訂保險契約時沒有想到的事情,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嗎?」

「那說不通吧?如果這麼做,今後就沒有富商願意向我們投保了,會被荷蘭或義大利的同業者趁虛而入的。」

「可是潛逃的人是船長,也就是訂契約者的屬下,僱用這種人是簽約者的錯吧?」

「唔,縱使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難道不能只付一半的金額嗎?再確定一次契約書如何?」

「那是今後該注意的課題,這一次是無法可想了,我是這麼認為。但是在做出結論之前,還得請問一下總領的想法。」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坐在上位的人身上。這個被稱為總領的人是一個超過三十五歲的男性,有著羅馬雕刻般的堂堂容貌、微微揚起的右眉、銳利的眼神、緊抿的嘴唇、健壯的下巴以及領子。他戴著一頂條紋圖案的帽子,深紅色的上衣配上黑貂的毛皮衣領。他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

「古斯曼是琉伯克的富商,琉伯克又是漢薩的盟主,所以古斯曼和我們簽約就意味著我們打入了漢薩的核心。這不只是拉近了古斯曼和我們的距離,長遠來看,如果其它顯要也跟進為商品或資產投保的話,也只能跟我們簽訂契約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靜而堅定,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威嚴,「那同時也表示,輕視金融或保險、排斥期貨交易或信用交易的漢薩商法已經落伍了,明白嗎?」

「總領,也就是說,您認為漢薩現在雖然享有這樣的霸權,但是將來會變得衰微,是嗎?」

「不是變得衰微,而是我們會使它衰微。」總領帶著滿滿的自信說道,「等漢薩發現金融或保險的重要性時,這個領域已經為我們所獨佔,沒有漢薩插手的餘地了。只要這樣的狀況一發生,漢薩就會開始走下坡。各位,漢薩是從舊約聖經的時代開始繁榮的嗎?不是的,從他們自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那邊獲得批准算起,不過只是三百年前的事。」

東方的商人在這個時代已經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華生活,但是當時的歐洲連優雅的飲食文化都沒有,商業的發展還遠不及東方,金融與保險才正要崛起。總領輕輕的咳了一聲,將健壯的手指交疊在桌上。

「那麼請教總領,對於支付一萬九千五百馬克的保險金給琉伯克的古斯曼,您有何看法?」

「不管是幾萬馬克,當然我們都得支付,因為這才是正當的交易。但是這個交易的正當性還有待商酌。」

「也就是說,您對交易的公正性有所質疑?」

「嗯,事實上我對這次的事件有些許懷疑。第一,古斯曼之前對保險這種東西並沒有積極的表現出關心,他解釋說是因為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交易,因此格外用心才打算投保,畢竟凡事總有個開頭。」

「有道理。」

「但是這麼一來反而增加了第二點的可疑。受古斯曼之託、航行前往立陶宛的是一個才二十齣頭的年輕男子,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以船長的身份出航。關於這一點,各位有什麼看法?」

男人們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

「這就是矛盾之處了。如果真的對這筆買賣重視到肯破天荒為其投保的話,就應該把工作委交給熟練的船長才對吧?如果要給羽翼未豐的年輕人第一次機會,照道理也應該是一個比較輕鬆的工作才對。」

「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就這麼兩個疑點,但是光這兩點就夠讓我苦惱了,就好像蛀蟲一樣抽痛而惱人。或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是以一萬九千五百馬克這麼龐大的金額來說,實在不能把人看得太單純。」

總領說完閉上嘴巴,在場的人在一片沉默當中各自思索著。過了一會兒,看著灰色鬍子的最年長者開口了:

「這是最壞的情況,此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欺詐啊,總領。」

「是很有這個可能。」

「這麼一來,這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陰謀了。對方竟然敢找上我們商會當成欺詐的對象,他是不是已經有所覺悟了?」

總領的眼中閃著嘲諷的光芒。

「他們應該是經過算計的吧?但是這世上多的是算計錯誤的事情,沒有人能倖免。事實上關於這件事,那個人有急訊過來。」

「是伯母大人嗎?」

總領笑著點點頭。

「要是她身為男人的話,或許是我們的一族之長吧。不過,唔,很多因緣際會造成現在這樣的狀況,最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被桎梏在我們家族的框架當中。」總領一邊苦笑著一邊鬆開交握的手指,「整個德國的教會領地上,繳給羅馬教皇廳的財物全都送到伯母那邊,她可以拿到一成的調撥費……儘管她大可以過著比英格蘭國王更奢侈的生活,卻偏偏要住在一個布洛丹什麼的山崖上,守著一間簡陋的房子,真是個奇怪的人。」

雖然批評對方為怪人,但是總領的語氣中卻充滿了善意。

「唔,我們在琉伯克市內也有商會代理人,關於這件事,等日後得到新的情報之後再討論,我們先討論接下來的案件。不是有某個地方的王后要求貸款嗎?」

「是的,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提出融資的要求,問要金幣五萬盾(荷蘭貨幣),作為出兵義大利的軍資。」

「擔保品呢?」

「包括基爾希貝爾克伯爵領地、威柏林坎修道院領地、伊拉茲城還有四個地方,都附有審判權……」

會議室窗外的遠處可以看到覆著白雪的南拜恩山嶺。這裡是從琉伯克往南——以後世的單位來算,相隔有六百二十公里遠——的奧格斯堡。以後世而言,這裡只是一個山間的地方都市,但是在這個時代,它不但是德國的要地,而且是全歐洲最大的商業都市,也是內陸交通的中心,同時還是國際金融和礦山營運的總司令部。

將總公司設置在這個城市的是歐洲首屈一指的財閥,他們雖然將海上的霸權交給了漢薩,但是卻獨佔了陸上的霸權。他們六大分部分別設置於羅馬、威尼斯、紐尼布魯克、布雷斯拉、因斯布魯克和安倍魯斯(安德瓦普),小一點的分公司則有里斯本、米蘭等十六處,而代理商或派駐辦公室則多達六十幾個地方。提羅爾的銀山和匈牙利的銅山也在其支配之下,其資金是梅迪奇家族——以義大利復興的保護著為名而廣為人知的家族——的五倍之多。

「為了得到義大利而拿現在的領土做擔保品,我想狐狸般狡詐的萊肯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現場發出一陣笑聲。

所謂的「狐狸般狡詐的萊肯」是當時在德國非常有名的動物寓言中的主角。它是動物王國的貴族公羊,卻奸詐狡猾,欺騙了獅王諾貝魯,又相繼騙過狼伊塞格里姆、熊布魯、貓因茲、狗巴克爾洛斯等,使它們吃足了苦頭。萊肯用盡心機,最後當上了動物國的宰相,然後大言不慚的對屬下狐狸格利姆巴魯特說:

「小賊遭到絞刑,大賊卻備受禮遇——這個世界正大肆流行這樣的正義,腦袋比黃金更值得稱頌。」

總之這個故事是那動物王國作比喻,嘲諷中世紀基督教社會的偽善和腐敗,在當時大獲好評,於公元一四九八年被印刷成低地德語的書籍,書里諷刺的正是琉伯克。在印刷成書籍之前,這個故事已經膾炙人口,沒有人不知道萊肯的大名。「王侯是狂妄自大的獅子,騎士是單純的狼,我們商人大概就是狡詐的狐狸吧?」

總領說道,幹部們不約而同地點著頭,接著攤開文件、奮筆疾書的聲音此起彼落。

在參事會的同事彭塞爾斯的面前,古斯曼極力隱藏起他的情緒。前幾天被珊娜用鱈魚乾打到的鼻子還留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異狀,彭塞爾斯意味深長的望著古斯曼的臉,又提起艾力克的事情。

「艾力克不知恩圖報,背叛了你對他的信賴,侵佔了船貨琥珀——這就是這次事件的大概,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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