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誓約

當烏拉基密爾·塞爾蓋維奇·馬利諾夫處理完堆積如山的龐大文件,讓桌面回覆為平坦的狀態時,時鐘的指針正好在下午七點的位置。

暮靄在窗戶外拉起了青色紗簾。將追逐著成群的小字而疲憊不堪的眼睛轉向窗外的同時,馬利諾夫的思考頻率也從公事轉換到家庭。

真是對不起兒子,他好不容易才盼到禮拜天的。

兒子沙夏昨晚為了外出寫生,央求父親帶他到郊外的運河去。

「不行啊,沙夏!」

馬利諾夫不得不如此勸服年幼的兒子。

「爸爸明天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跟媽媽兩個人去,等暑假到了爸爸再帶你到索契去玩。」

「為什麼又不行?真討厭!」

「沙夏已經八歲了對吧?要開始學習忍耐才行。只剩下三個禮拜而已不是嗎?三個禮拜之後,你就可以在碧綠得讓眼睛發痛的黑海里游泳、搭遊艇,也可以盡情地曬太陽了。」

「我們真的會去索契嗎?」

「是真的,旅館都已經訂好了。」

「好棒哦!」

「所以爸爸明天就不陪你了。」

之所以必須讓兒子失望,也是拜這些堆積如山的文件所賜。假使能夠提前二十四小時處理完,他就不會讓兒子失望,也可以吃到妻子親自做的料理,不必靠單調乏味的俄國餡餅和克瓦思(註:KVAS,一種以裸麥及麥芽發酵製成的俄羅斯傳統飲料,味道類似啤酒。)來充饑了。

馬利諾夫一把抓起放在辦公桌一隅,看起來有些寒酸的紙杯,瞄準目標,扔進置於遠處的紙屑簍里。

房間門被打開,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肥胖女職員出現在門口。

「馬利諾夫同志,有您的訪客。」

「訪客?」馬利諾夫皺起眉頭。

糟蹋了難得的禮拜天在這裡工作,直到傍晚總算把事情處理完畢,沒想到現在又有訪客到來。馬利諾夫不由得嘆氣,他真希望能快點回到位於高爾基公園附近的家中洗個熱騰騰的澡,品嘗伊卡德莉娜拿手的基輔風味炸魚排;接下來不用說,當然是收看國營電視台所播放的《恐怖的伊凡》歷史劇,感受紅茶的溫暖蒸汽在手中升起。接著沙夏就會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寫生作品——即使身為KGB探員,擁有這種小小的心愿應該不為過吧!

怎麼會冒出個訪客來?

馬利諾夫厭煩地板著臉孔問道。

「什麼人啊?那位客人。」

「他說他是莫斯科民警隊本部的瑟連柯警長。」

「警長?」馬利諾夫再次皺起眉頭。

「他在一樓的第四會客室等你。」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嘆口氣之後,馬利諾夫從辦公桌後方站了起來。

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今年三十六歲,擁有一頭暗褐色的頭髮和相同顏色的暗褐色眼睛,以及身體機能良好、高大結實的強健體魄。他並沒有那種特殊的KGB式外貌,反而像是個教師,說是教師,有好似更像音樂家,總之不會讓人覺得他是那種成天跟枯燥乏味的數字或記號纏鬥的人,而是適合坐在鋼琴前盯著琴譜的人。不過到目前為止,他手指握槍的時間遠比敲打琴鍵的時間要來得長。

這次的任務也是一樣,蘇聯和東德當局聯手破獲了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西方邊境蠢動的流亡者救助組織,但最後卻演變成雙方互有死傷的槍戰。共事八年的夥伴伯力斯·弗明因為右肩受到槍傷,現在仍在德國境內北豪森的醫院裡接受加護治療。雖然在那裡一定會受到禮遇,不過內心還是會迫不及待想早日痊癒回到蘇聯。

伯力斯·弗明曾經向馬利諾夫發過牢騷——和德國佬聯手的任務還是免了,那些傢伙確實能幹又勤奮,但總是愛擺出一副自己什麼都是最厲害的,旁人用不著多管閑事的態度。管他是共產主義者也好、反共主義者也罷,德國佬就是德國佬,「世界第一的德國」是什麼東西?狗屁不通!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紅茶難喝得要命!

馬利諾夫並不那麼討厭德國,也不覺得德國的紅茶有多難喝,但是他完全同意認定自家紅茶是天下第一美味的弗明的意見。雖然是同盟國,但德國畢竟是異國之地,比起一人隻身在外的弗明,能夠回到有妻子等候的家中,馬利諾夫可說是幸運多了。不過如果弗明在的話,就可以幫忙處理一半的公文,而馬利諾夫也可以陪家人一起到運河去了。總之是利弊各半。

馬利諾夫打算在會客室見完訪客後立刻回家,於是提著公事包走出辦公室。他原本朝電梯的方向走,看見「故障中」的標示只好聳聳肩膀轉往樓梯。

既然我們蘇聯的科技水準是世界第一,總有一天一定能夠領先資本主義國家,製造出不會故障的電梯才對。

從四樓到一樓,走下近百階的階梯之後,馬利諾夫終於來到第四會客室。

一開門,身穿庸俗的民警制服的微胖男人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彷彿左右連成一氣的粗大濃眉在緊張的神色下蠕動著。

「讓你久等了,我是馬利諾夫。」

馬利諾夫以動作示意瑟連柯坐下之後,自己也跟著坐下。

「我是莫斯科民警隊本部的瑟連柯。同志,有個不幸的消息不得不向您報告,雖然這是我的工作,但還讓人相當遺憾……」

一口氣說完後,瑟連柯以手背抹去浮在額頭上的汗水。

「到底是什麼事?」

馬利諾夫察覺到自己正被某種預感所束縛,不安開始侵入整個胸膛。伊卡德莉娜和沙夏的臉龐在他腦海里忽明忽暗。

「……難道是!」

「是關於您的夫人和公子的事,其實同志……」

瑟連柯彷彿找不到任何適合的話語來說明。

馬利諾夫調整好呼吸,毅然決然地開口。

「內人今天帶著兒子開車外出,是不是發生事故了?」

「起初我們也以為是事故……」

「起初?」

瑟連柯猶豫地沉默下來,同時無意識地將手掌開開合合,然後才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繼續說話。

「我就直接了當說吧!同志,您的夫人被不明人士殺害了。」

馬利諾夫的耳朵深處聽見了像如鏡子裂開的聲音,同一時間,外界的一切突然變暗,視野也變得越來越狹窄。

感覺就像是在黑暗中乘坐旋轉木馬一樣,馬利諾夫的身體無法保持平衡,不得不以手掌撐住桌面。

「實在令人遺憾,同志……」

瑟連柯的聲音從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空洞的迴響。

「你說她被什麼人殺了?」

同樣是在很遙遠的地方,不知什麼人提出了問題。究竟是誰在說話?馬利諾夫模糊地思考著。這裡除了粗眉毛的警長和自己之外,應該沒有別人才對,既然如此,又是什麼人在跟瑟連柯交談?

「這個目前還沒有查到,同志。」

瑟連柯再次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縱然已經進入六月,在霧氣籠罩下的莫斯科的夜晚還是微帶寒意,然而瑟連柯的背部卻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一顆心更是差點被大量的汗水給淹沒了,因為他不得不向這位以慓悍聞名的KGB探員報告其妻子死亡的消息,而且還是殺人案件,兇手又身分不明。

瑟連柯已有心理準備,可能會被情緒激昂的馬利諾夫揪住胸口,大罵無能之類的。

「幸好令公子仍然活著,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瑟連柯這句話無聲無息地將圍在馬利諾夫周圍的黑色幕簾撕開。

「我兒子還活著?」

遙遠的聲音急速接近,馬利諾夫知道那個聲音是出於自己口中。同一時間,眼前彷彿點燃了燈光一般漸漸變亮,瑟連柯的臉就浮在眼前。

「我兒子還活著……是真的嗎,同志?」

「千真萬確,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他的意識還沒有恢複,仍在昏迷當中。當然了,醫師正在全力搶救。」

「沒有意識?」

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部掏空似的,馬利諾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以手掌貼住額頭,精疲力竭地把眼睛閉上。

「沒有意識……不,這樣就好,只要能活著就好……」

馬利諾夫把手放下,睜開眼睛直視著瑟連柯,深邃的眼眸里閃爍出沉痛的光芒。民警隊的警長察覺到自己內心生出的恐懼感,他能夠體諒這雙眼眸在充滿敵意憎惡時所散發出來的嚴厲光芒。若不是有相當強韌的精神力量,想必一定無法招架吧!

「內人的遺體放在什麼地方?還有我兒子……」

「夫人的遺體還有令公子,目前都在伊茲麥羅夫公園附近的皮優托爾·布拉索夫醫院。」

「可以請你帶路嗎?」

「當然,車子已經準備好了。」

沉默地頷首致意後,馬利諾夫站了起來。

失去的東西該如何衡量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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