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鐘鼓樓將永存(2)

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反映出人們不同的需求、性格與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鐘是通紅的外殼,紅得比鮮血加上火焰還更耀眼!澹臺阿姨家的「鳥巢掛鐘」大概是從信託行買回來的,每當報時的當口,一隻布谷鳥便會轉出木雕葡萄葉遮掩著的鳥巢,出來鳴叫。有一回給慕櫻阿姨送信,她難得地在家,記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產的仿古鐘——一個古希臘形態的女神,背上長著肉翅、手裡舉著一個天球,天球里嵌著一個鐘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歐的古董,其實那鐘體不過是成本低廉的印刷電路……又何必去舉別人家為例呢?父親前些時還為他們屋買了一台新的座鐘——是煙台產的老式木殼座鐘,最上方有一匹揚著前蹄的金馬,兩邊是頂端尖圓的長柱,下邊是厚重的仿須彌座,鐘擺前方的玻璃門上是牡丹花的圖案。馮婉姝乍看見時,不禁笑著說:「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聲點!」又對她解釋說:「我爸早就盼著買這麼個座鐘了,開頭是家裡生活困難,買不起;後來是手裡有錢,買不著;現在他終於買到了,就跟你終於弄到一張斯圖加特芭蕾舞團演出《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戲票一樣……」馮婉姝這才朝廚房吐吐舌頭,領會地點點頭。

是的,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越來越著重於它的形態,甚至竟完全從一種超計時的審美需求出發,去對待計時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這塊雷達小坤表,將體現出公婆對她的尊重和偏愛,體現出薛紀躍對她的鐘情與信用,同時也將使她在同一水平線的同事、鄰里、學友中,贏得意外的讚歎與羨慕。荀磊深刻地領悟到這一點以後,便發誓即使必須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買到它。

星期日的商場里,顧客稠密。荀磊正轉動著身子尋找鐘錶櫃檯時,一個人從他身後飛快地走過,兩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裡的一樣什麼東西,「吧嗒」掉在了地上。

「啊,對不起!」荀磊忙對他說。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東西。本是因為他慌忙走動,從後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後本想也道一聲「對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過是一個比自己年歲小許多的小夥子,便「哼」一聲,揚長而去。

那人是龍點睛。荀磊自然不認識。

龍點睛從韓一潭家裡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個禍害」的詩稿,出得那個四合院以後,本是打算把詩稿帶回家裡再燒掉的,可是當他路過衚衕口的那排淺綠色的垃圾桶時,他想:乾脆就在這裡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算了,難道還會有人把它撿起來,拼接復原么?回家燒,妻子要問,還得費唇舌解釋……於是,他便在那裡撕將起來,誰知偏來了個老頭——他不知道那是衚衕里專門拾廢紙的胡爺爺——一手拖著個小軲轆車,一手拿著根帶「粘針」的竹棍,高聲地對他說:「同志,您別撕,您就扔給我吧——」讓他吃了一驚。他還是把那詩稿撕得粉碎,團起來扔迸了垃圾桶,瞪了老頭一眼,才快步離開那條衚衕……他按原計畫進了這百貨商場,到照相用品櫃檯買了一個袋裝式照相冊,便急著趕回家去——他晚上約了一位編輯到家裡「隨便談談」,他打算趕在那編輯到達之前,把那些他與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進這個照相冊中,這樣,他在請編輯聽新錄的曼托瓦尼樂隊演奏的名曲時,只要將相冊遞過去,使能坐收「盡在不言中」的效果……

龍點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猶如雨過天霽般明麗,但與那位拾破爛的老頭的相遇,究竟還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陰影,故而他的中樞神經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別……」的意外火花,當與荀磊相撞、照相冊落地之後,他急促中將「照相冊」說成「稿子」,實在是並非偶然。

但龍點睛衝出百貨商場大門以後,也就將心中那道陰影驅逐。他望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心想: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在這人生的戰場上,我要抓緊一切機會不放啊!

對於他來說,時間好比是一隻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龍點睛碰撞之後,對於龍點睛的失禮,倒無動於衷。但龍點睛口中喊出的「稿子」二字,卻觸動了荀磊的心事。在騎車出來時,他本是命令自己將慘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閣的,此刻卻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僅僅是因為他年輕!他能夠做、並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僅僅是因為還輪不到他來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視!而最古怪的是,這事明明是國家需要儘早做成的,並且「有資格」去做的人,還沒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還是不被承認!有的人寧願留下空白,也要論資排輩!……

荀磊因為陷入了沉思,一時盲目地在商場中轉悠起來。他想:西服、領帶、太陽鏡、電子琴……這些東西幾度被視為腐朽墮落,幾度被批判取締,但終究還是由一批年輕人帶頭使用推廣,而站住了腳,漸漸成為平常事物,現在不是連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也穿起了西服嗎?不是連謳歌革命戰爭的影片中,也採用電子琴伴奏插曲了嗎?我們這古老的民族啊,你應當進一步以博大的胸懷,恢宏的氣魄,收容、消化一切於我有用的新事物,並應當進一步甩開步子,趕上世界科學技術和生產發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儘管世界上仍舊以原有的秒、分、刻、時、日、月、年……來計量時間,但在我們的心目當中,應把現在和將來的時間,看做一個不斷在加速運行的星際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學技術的進展是多麼緩慢啊,信息傳遞的數量和速度又是多麼可憐啊;而今天,電子計算機已經發展到了第五代,越來越接近人腦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學論文的發表量,已達到了6000~8000篇,每隔20個月,論文的數目就增長一倍!……

怎麼能懈怠呢?怎麼能碰了釘子就罷休呢?荀磊握緊了拳頭,他想:買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譯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許,這次該親自把稿子送到編輯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們和盤托出?……

不知不覺地,他已來到鐘錶櫃檯前。他一眼便看見,恰好有他所該買的那種表。啊,太好啦!他靠攏了櫃檯……

人一飲酒,便幻入了仙境,時間於他們來說,便彷彿凝固。

在「一品香」煙酒店裡,李鎧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積的悶氣,使他恍若墮入了一個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滿了急轉彎,他踉踉蹌蹌地朝前面走去,似乎總看見澹臺智珠的背影一閃,裙子角一掃,卻總攆不上她;而一隻長著大長臉的藍蝙蝠,總在他面前飛來舞去,切斷著他的視線。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卻毫無攆上澹臺智珠的希望——澹臺智珠不知為什麼是戲台上的裝扮,似乎是《木蘭從軍》最後一場「對鏡貼花黃」的扮相,李鎧曾經對她說:「你這身行頭比別的戲裡的全強!」她曾經高興地把雙手一合:「真的嗎?」可現在她連正臉也不給李鎧看上一眼……

忽然,李鎧眼前出現了盧寶桑,盧寶桑親熱地招呼著他。他愣了愣神,心想這位是誰呢?啊,想起來了——常到薛家串門的那個「愣頭青」嘛!一個人只能喝悶酒,兩人湊在一塊兒卻能喝「逗悶子」①酒……想到這兒,他便忙站起來招呼盧寶桑。

盧寶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過這酒店,靈機一動鑽進來,打算拼個死醉的,沒想到一邁進門檻就看見了李鎧;而一看見李鎧他便聯想到了澹臺智珠,一想到澹臺智珠他便又聯想到了《豆汁記》,由《豆汁記》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親金松是個丐頭;由這一點他又對澹臺智珠產生出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而當他落座以後,他又立即將這種親近感奉獻給了李鎧——他倒沒把李鎧聯想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莫稽,人在電火般的聯想中,常常具有這種精密的篩汰力。

李鎧沒有料到,盧寶桑一杯酒下到肚裡,便哇啦哇啦地誇上了「珠大姐」。他說幾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記》,他都要到場叫好,他誇完唱功誇做派,誇完扮相誇行頭……滔滔不絕地說:「那金玉奴,真讓珠大姐給演活了!珠大姐戲路子多寬!為人多厚道!觀眾想看《失子驚瘋》,北京能上這齣戲的人沒有不是?楊榮環人家平日待在天津,不隨便到北京來露不是?咱們珠大姐為滿足觀眾,嘿,帶著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雲活著也不過如是——也就單是一個『屁股座子』生硬了點,嗬,台下就有那不要臉的起上了哄。什麼玩意兒!你上台試試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戲的,串一出給你們開開眼,你就給臉不要臉了!散了戲,我在劇場門口憋著,那壞小子剛一出來,我就給了他一拳……」這麼一路叨嘮下去,倒也罷了,李鎧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盧寶桑誇來誇去竟誇出了這樣的話:「姐夫!您說那金玉奴仁義不仁義?豆汁,剩飯,緊著給落難的人不是?她家要丟了手錶什麼的,能隨便賴人家偷的嗎?……珠大姐在台上丟了孩子,也沒說讓那個丫頭壽春跑下台來,搜查我呀!……」

盧寶桑扯著嗓門那麼一聒噪,小酒店裡的酒客們都知道了李鎧的身份,立時就有好幾位湊攏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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