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青是書中的一個角色

「哪裡哪裡」。江青也是本書中的一個角色。

在單位里,大夥都管海西賓叫「哪裡哪裡」。

這外號的來歷,便同他與江青的一次接觸有關。

海西賓那一茬的孩子,中學是在「文革」中上的。當時強調「教育要革命,學制要縮短」,所以初中、高中都壓縮成了兩年,統共四年的中學生活里,因為「不但要學文,還要學工、學農、學軍,批判資產階級」,所以正經在課堂里上課的時間,歸里包堆也就半年。當時實行春季入學、春季畢業。1975年春節前,海西賓糊裡糊塗地就高中畢業了,因為他算獨生子女,所以沒有上山下鄉,而且很快地分到了工作——他被分配到園林局系統,一開頭,是在某公園裡當花工。

那所公園那時雖然久已不對一般群眾開放,但某些獲有特權的人物,卻可以隨時進入遊覽,因此公園內的花木設施,保養維護得倒比以往更加精心。就是小賣部,也時時貨源充足,天天窗明几淨。

那年5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公園領導接到電話通知,說「中央首長」過一會兒便要蒞臨公園遊覽,讓他們趕緊準備一下。電話里雖然沒說那「中央首長」是誰,公園領導卻只當是江青要來——因為倘若能讓江青滿意,那麼其他任何「中央首長」都不至於皺眉了——他立即進行了緊急動員,人們隨即手忙腳亂地進行準備……公園裡頓時充滿了一種緊張而惶恐的氣氛。

海西賓原是花木組的,可是小賣部那天當班的售貨員臉上正發「青春痘」,公園領導便臨時把五官端正、白凈斯文的海西賓換到了櫃檯裡頭——領導估計江青至多不過是從小賣部門前過一過,不會去買東西,所以覺得櫃檯裡頭安排個俊俏的小夥子就行;對於海西賓並無售貨經驗這一點,他當時完全忽略。

來的果然是江青。

不知為什麼,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特別愉快。她當天的日程里,本來並無到這公園遊覽一項,只是因為在她下午的兩個活動項目之間,尚有一些富裕的時間,並且在從頭一個活動地點奔赴後一個活動地點的途中,恰好要路過這個公園,所以她興之所至,囑咐下面為她安排好這樣一次小小的隨喜。

那一天氣候宜人,楊柳依依,芍藥燦燦,蝴蝶知趣地上下飛舞,小鳥活潑地唧喳鳴囀。江青在公園領導陪同下閑庭信步,面帶微笑,言談藹然。轉過芍藥圃,穿過紫藤架,前面有株小葉楓,公園領導一見,心裡「咯噔」一聲,額上頓時冒汗——那樹上有一大杈全然枯萎,還綴著些頭年秋天的枯葉,花木組的人竟沒有將它及時鋸去,現在赫然映入了江青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青果然止步凝視,臉上的笑紋漸次消止。公園領導覺得全身血液變為了瀝青,腳底下彷彿是個吸入的泥潭……偏這時一隻小鳥落在了附近,啼叫得格外婉轉清脆!

江青微偏著頭,凝視著那小葉楓的樹冠,足足有兩秒鐘之久……最後,公園領導聽見江青這樣說:「滿樹翠綠,襯著一杈枯葉,倒顯得分外別緻。」

公園領導如獲大赦,激動得喉頭抽動,暈暈乎乎地過了好一陣,才發覺自己已經隨著江青折回。路過小賣部,江青忽然興緻勃勃地走進去,一直走到櫃檯前面。櫃檯里放著各式各樣的點心,江青低頭望望——誰也解釋不清,可那分明是真的——她忽然高興地說:「這些點心很可愛!多少錢一斤?」

海西賓當時不滿17歲,他倒不像公園領導那麼「怵上」。他站在那裡原不過是擺樣子的,點心他一次也沒賣過,所以江青這麼問他,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多少錢一斤,標籤上都寫著呢。」

海西賓這話一出口,公園領導幾乎立即暈死。江青聽了這麼一句回答,果然生氣,她訓斥海西賓說:「你們怎麼能這麼對待顧客呢?虧得今天來的是我,還認得字。要是農村來的貧下中農呢?你讓人家看標籤,行嗎?」

海西賓臉紅了,像面對著老師,他慚愧地點頭。江青看到他那靦腆幼稚的模樣,忽而又微笑了,這時尾隨在江青身後的人們都聽見江青對海西賓說:「小夥子,改了就好。這些點心,你一樣給我稱一點吧!」

公園領導站在一旁,只覺得自己是死而復生。他心裡暗暗禱告:「海西賓呀,你底下可別再惹出禍來呀……」

海西賓拿起秤盤,拿起夾子,就要彎腰夾點心了,卻忽然憨憨地問:「一點……一點是多少呢?」

江青先是雙眉一立,而後又突然拊掌發笑……公園領導在這緊急當口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了櫃檯,把海西賓推到了一邊,自己親自為江青稱起點心來。他每樣往秤盤裡夾進兩塊,把秤盤放到台秤上以後,他哆哆嗦嗦地移動著碼子,等秤標升起以後,他胡亂地報了一個斤數,又胡亂地報了一個錢數……江青自然早已抽身走開,由隨員付了錢,收了包好的點心。事畢,公園領導立即奔出小賣部,去繼續陪同江青——他驚嘆那天的運氣,江青竟並未因小賣部中的事故申斥追究他,而是心曠神怡地問:「聽說你們這兒夏天有鬱金香?」他忙趨身回答:「有,有,歡迎首長開花的時候來參觀。」江青嘆口氣說:「想來啊,只是哪有那麼多的時間……」

公園領導一時來不及處置海西賓。海西賓被推開以後,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便走出了小賣部,可又不知該到哪兒去待著,於是懵懵懂懂地站在了一株松樹下,下垂的兩手勾在一起,凝固在了一個稍息的姿勢上。

江青又散了散步,便轉身朝紅旗轎車走去,偏偏海西賓又進入了她的視野。公園領導見海西賓如此不知趣——竟然呆立在江青上車的必經之路上,真恨得牙癢,他的精、氣、神本已幾乎耗盡,當他眼瞅著江青停下腳步,朝海西賓招手時,更感到大限已到,簡直馬上要癱作一堆黃泥了……

海西賓見江青朝他招手,本能地走攏過去。江青那天那時的心情真是格外地好,她拍拍海西賓的肩膀,臉上的表情簡直只有「慈祥」二字方才般配,語氣更是諄諄然好不動聽:「小夥子,你的服務態度不行呀,業務上也不熟悉,你這樣子怎麼能為人民服務呢?要好好改進呀……」

海西賓自然連連點頭。

江青又問他:「多大啦?」

他答:「17了。」

江青感嘆地說:「唉呀!這麼年輕!真是初升的太陽呀,希望都在你們身上啦!」

海西賓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又一次還陽的公園領導,這時真想替海西賓說幾句感激「中央首長」勉勵的話,可實在不便於代庖……

江青意猶未盡,她又問:「初中畢業啦?」

海西賓說:「我都高中畢業啦。」

江青笑了起來,大發感慨:「啊呀,看不出你都高中畢業了,真了不起呀!你的文化水平,比我還高呢!我就沒上過高中!高中畢業生,那要算小知識分子啦!你才17歲,已經是個知識分子啦!」

就在這時候,海西賓說出了那句傳誦至今的話:「哪裡哪裡……」

事情過去7年了。回想起來,像做夢一樣。事情發生的當天,海西賓的表現便被彙報到了上一級機關。一周後,有關機關專為該公園小賣部的「事故」發過一個通報,通報最後強調,除應對公園中的青年職工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外,還應「及時地將不適宜在首長、外賓常到的地方工作的人員調開,以避免類似的事故再次出現。」通報發出的第二天,海西賓被調出了公園,分配到一個管行道樹的綠化大隊,他所在的那個綠化小隊管理的街道,除非特殊情況,是與首長和外賓都無緣的。後來海西賓又調動過幾次,但無論他調到哪裡,有關他與江青接觸的傳聞,都先他而至,並且年輕的夥伴們都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哪裡哪裡」。

海西賓雖然被調離了公園,那公園領導卻常以江青同海西賓的交談為例,來說明「中央首長對青年園林工人的關懷與教育」,所以傳到海老太太耳中後,便不免引以為榮,向胡爺爺等「老人會」的成員炫耀,便是那時期的常課。

但很快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江青倒台了。1977年,掀起了揭發批判「四人幫」的高潮,當年公園中所發生的那一幕,理所當然地被判定為「江青大搞特權的一例」。並且還有一位劇作家,由同院的韓一潭陪著,找到海西賓家中,說是打算創作一個有江青登場的劇本,請他提供素材。海西賓把他經過的那樁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劇作家很是失望,並且表示懷疑:「那正是江青一夥變本加厲迫害知識分子的時候,江青能用讚歎的口氣提到知識分子嗎?」海西賓不會撒謊,不會虛構,也不會隱瞞,他只能陳述事實,劇作家提出的質疑,他無法作答——當然他也知道江青一夥絕對是以壓抑迫害知識分子為其特點的,院里詹姨的遭遇,便是活生生的一例,不過那天江青在他面前,確實是那樣說的,他也確實答曰:「哪裡哪裡。」

那位劇作家後來果然寫了一出揭露「四人幫」的戲,裡面有個角色雖然換了名字,分明就是表現江青。她在台上不時發出獰笑,每句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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