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人俱樂部

鐘鼓樓下的「老人俱樂部」。

一過下午三點,照射到鼓樓東牆根的陽光,便顯得格外寶貴,因為至多還有半個來小時,這冬日的陽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樓東牆根下「負暄」①的老人們,一到這時辰,心情便不免沉鬱起來。他們留戀帶有暖意的陽光,不那麼願意,甚或很不願意回到那屬於晚輩統治的家裡。即便在家裡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人,一想到又要同談得投機、玩得默契的女伴分手,心裡也悵悵地。

胡爺爺自然是最怕「老爺兒」②偏西的一位,因為「老爺兒」一偏西,便是「老人會」的散場,他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之後,見到的將是兒子那張冷漠的臉,兒媳婦那對白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飯桌上的這類遭遇:孫子將一塊肉夾起來,對他說:「爺爺,給!」而兒媳婦將那塊肉接過去,喂進孫子口中,假笑著說:「爺爺好吃素,爺爺要你吃!」他呢,便連自己夾一塊肉吃的勇氣也沒了……

胡爺爺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猶如小孩子嘴裡含著一塊幾乎化成了薄片兒的糖果,捨不得讓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地競相咂摸著這鐘鼓樓邊的往事,彷彿在這樣一種熾烈的懷舊中,他們便能夠讓時間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並且百提不厭的,自然是那關於一百多年前的「豆汁姑娘」的傳說。論起來,胡爺爺和海老太太還是那傳說中有關人物親友的後裔呢。

胡爺爺的祖上,原是銀錠橋畔那經營豆汁鋪的老夫婦的近鄰,老夫婦的獨生女兒被惡貝子搶走的情景,胡爺爺祖上是親見的,因此多年來講起這段事,胡爺爺總用著權威的口吻。據胡爺爺說,那貝子自從被神秘地剜去雙目後,懼怕連性命也失去,便放還了那被搶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後來果然給她招進了一名白衣女婿,是個瓦工。庚子年間,那年老的夫婦都已去世,這對夫婦連同他們的五個子女,都成了「義和團」的團民。每當有人說那昔日被搶過的婦人,入「義和團」後當了「紅燈照」時,胡爺爺總要予以糾正:「不是紅燈照,是藍燈照。我爺爺當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隨便喝,我家的芸豆窩頭蒸得好,他家也隨便拿;所以究竟是怎麼個情景兒,得聽我爺爺的——我爺爺說,義和團的女團民,只有那年輕沒出閣的,才叫紅燈照,結了婚的婦人就叫藍燈照,還有寡婦們,叫青燈照。」後來呢?據胡爺爺說,「義和團」失敗後,那瓦工被捕去殺了頭,英勇犧牲了,那婦人便帶著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兒?他就說不清了,因為他爺爺沒告訴他。不過,至今胡爺爺仍能到銀錠橋畔,指認當年那家豆汁鋪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為了別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卻是與那傳說中的反面角色有親緣關係。據說那惡貝子的一個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這樣論起來,那被義士剜去雙目的貝子,海老太太還該叫他舅姥爺呢。這種關係倒並未使海老太太在參與講述那傳說時有什麼羞愧之感。因為據她說,那舅姥爺豈止是欺壓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內,他也不僅是虐待奴婢,對海老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罵就罵,說打就打的。因此,每當講到她那舅姥爺在那個月黑夜裡,門窗未動而雙目被剜的情節時,她甚至比胡爺爺等人更覺解氣,還每每要發一通「惡有惡報」的議論。再說,與海老太太有親緣關係的滿清貴族及其後裔還很多,有的支持過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後成為政協委員,還有那論起來得叫她舅媽、表嬸的,人家都成了共產黨員了。因此,海老太太的親戚關係里是既有壞蛋也有好人——這也是社會上絕大多數人都有的狀況,不足為怪的。人們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聽她那舅姥爺的下場,她總是鑿鑿有據地說:「出了那檔子事沒多久,他就得瘋病死了。臨死的時候,他直嚷:『燙!燙!』問他:『炕燙?火盆燙?』他說:『豆汁燙!豆汁燙!』敢情他總覺得有人端著熱豆汁往他身上潑……」對這類描述,人們自然只是姑妄聽之。

那傳說中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俠義少年,他究竟從何方而來?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夠不動門窗而潛入惡貝子寢室,從容地將其雙目剜去?這些問題,胡爺爺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樣,憑著想像去猜測了——他們都失去了權威性。但幾種傳說的「版本」中,都有這個細節:在惡貝子雙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騎馬的美少年,曾光顧過鼓樓大街上的「北豫豐」煙庄。「北豫豐」煙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兒呢?這個問題,海老太太和胡爺爺以前就爭鳴過,這天不知怎麼搞的,聊著聊著,他倆又抬起杠來。

海老太太說:「那『北豫豐』煙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應部』那兒,門臉正對著煙袋斜街。買妥煙料的主兒,一邁出『北豫豐』的門檻,抬頭就能望見煙袋斜街把口的『雙盛泰』煙袋鋪,那門口掛著好大的煙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長,底下墜著紅布……」

胡爺爺說:「那咋不記得?幌子上還箍著銅箍兒,小風過來不帶晃搖的……可『北豫豐』蒂根就不在這鼓樓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樓東大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對過……瞧您那點子記性!」

海老太太便揚起嗓子說:「我記性差?凡我經過的事兒,拾起來全能全枝全葉的……我倒試試您吧——當年煙袋斜街里的『忠和當』,門臉在哪塊兒?」

胡爺爺脖子都直了:「街中間,廟對門,門臉朝北——我能忘了它?早年可沒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憶起,民國十三年夏天,紫禁城裡建福宮遭回祿,從鐘鼓樓一帶都能望見宮裡的紅光,後來內務府派了幾十個庫丁去收拾廢墟。他當年不到20歲,也是其中的一個。以往在庫里幹完活,出庫房時,不但要脫光衣衫,還要雙腳蹦過一條尺把高的長板凳,同時還得立即將雙手一拍,叫喊一聲,守候在那裡的主管點了頭,才讓穿上衣衫回家。這是為了防止庫丁將庫中財寶藏在口中、手中、胯下、肛門和腋窩盜出。但到建福宮收拾火災現場,一來露天作業,監督不便;二來人手不夠,還另雇了一些力來應急,難於管理;三來當時皇室已然衰敗凋敝,威風早已不似當年;故而庫丁和力們都有了可乘之機。在幹活的過程中,他同別的庫丁、力一樣,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團塊的金銀,偷偷藏在褲襠里,混出神武門以後,便趕緊到「忠和當」去噹噹——後來才知道是吃了大虧,原該拿到錢莊去的,可他只跟當鋪打過交道,錢莊的門檻從來沒有邁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考問海老太太:「您記性好,您該記得早先故宮裡頭著大火的事兒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問完便用勁地說:「敢情①!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閣,那場大火,記得是陰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來的。第二天我跟我們掌柜的逛『荷花市場』,一進大堤,滿耳朵聽見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荷花市場」,胡爺爺便把那建福宮大火的事撂一邊了。「荷花市場」!這四個字勾起了他多少既辛酸又甜蜜的回憶。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問一答地議論起當年的「荷花市場」來。海老太太在這話題中,同樣也既回味到青春的樂趣,又反芻出人生的苦澀。

所謂「荷花市場」,是民國初年到20世紀30年代末那二十幾年裡,在這鐘鼓樓西南的什剎海出現的一種臨時市場,每年從陰曆五月初五開市,至陰曆七月十五收攤。當時的什剎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條頗寬的土堤,堤東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場」的中心區便在這土堤之上,所謂「東邊荷花西邊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場的商棚,大都用杉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頂,或鋪著可展可收的葦簾,當然也有因陋就簡——覆以舊布縫綴的傘篷的。胡爺爺當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興」棚鋪中學徒,到那「荷花市場」中給人搭過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時卻是「荷花市場」中攜眷遊逛的人物,潦倒以後,一度又在「荷花市場」中擺攤給人測字相面……

胡爺爺和海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回憶了一番「荷花市場」的盛時景象……那「八寶蓮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膩篤篤的,盛在小碗里,中間混著鮮蓮子、鮮藕、鮮雞頭米,上面再堆上雪花綿白糖、青絲紅絲……小碗又擱在冰桶里,用那從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塊偎著,取出來的時候,涼颼颼的,稱作「冰盞兒」,你說該有多麼爽口!還有「蘇造肉火燒」,是拿花生油、鮮雞蛋和細羅面烤成的,皮兒一層又一層,層層不亂,薄薄的皮兒下,露出裡頭的蘿蔔絲瘦肉末餡兒,一兩算你兩個,真勾人的「哈喇子」①!……吃的如是豐富多彩,那些耍貨②更讓人眼花繚亂!上頭泥塑、下頭豬鬃紮腳的「鬃人兒」,擱在銅盤子里,一敲盤邊,它們就連轉帶舞,別提有多麼逗哏;還有各式各樣的風箏,「黑鍋底」、「沙燕」、「蜻蜓」、「蜈蚣」、「孫悟空」、「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飯」——它附在大風箏之上,大風箏放起老高以後,把它掛在風箏線上,能眼見著自動升上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線香頭的小爆竹一響,綳線震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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