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婚宴上的驚險場面

婚宴上也會有驚險場面。信不信由你。

第三輪熱菜端上來了。

一盤桃仁雞丁,是按「仿膳」的規格烹制的——路喜純怕薛家一時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料袋裝來了三兩核桃仁——擱到桌上時,熱油還在地響;一盤香酥鴨,在鴨嘴裡,路喜純還插上了一朵用胡蘿蔔刻出的玫瑰花,並且陪襯上了幾片芹菜葉;一盤松鼠魚,魚雖然不算太大,但魚背上的刀口和澆汁都足以證明製作的「地道」;一盤栗子白菜,栗子大而黃,白菜肥而青,與前三樣相配,雖素凈而照樣引人流涎。

這四盤一定,本是專門來挑眼的七姑反倒頭一個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喲——多氣派,多喜幸,我們秀丫一進門就遇上這麼個『紅案』,真是福氣不淺哪!」

薛師傅聽了這話,心裡高興。他望著那條色、香、味俱佳的松鼠魚,更是感慨萬千。他想起小的時候,家裡過年,桌子當中也有一條魚,也澆著熱騰騰的汁液——不過那魚本身只是一條不能吃的木頭魚!家裡窮哇,買不起魚,卻又不願失去「年年有餘」的吉兆,所以就用了那麼個法子。當時周圍的窮鄰居們,幾乎家家都那麼「吃魚」,據說是從江浙一帶傳來的習俗。木魚當年「吃」過後,洗刷乾淨,掛起來,第二年春節時還用。薛師傅當年「吃」過的那一條,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存在,直到他進隆福寺當了喇嘛,才不再「吃」它。後來那木魚不知被家裡哪位兄姊弟妹繼承了,想必不會保留至今……薛師傅忽然想問問薛紀躍的大姑媽,大姑媽不在眼前——她仍在隔壁屋中主持那邊的婚宴;而薛紀躍大姑媽的二閨女和女婿,已然帶著兩個孩子告辭而去,雖經薛師傅和薛大娘一再挽留,由於那女婿態度格外堅決,到底還是先走了,連這難得的松鼠魚也沒來得及嘗上一嘗……薛師傅只聽得耳邊新媳婦甜甜地召喚:「爸,您吃這魚!」他挾起一塊腮邊肉,鄭重地擱進嘴裡,細細地咀嚼中,品味出了人生那最微妙的滋味……

潘秀婭在這鬧嚷嚷的婚宴上儘管感到頭腦有點發悶,心裡倒一直滿溢著幸福與自豪。特別是她所在的那個照相館的同事們曾一度到場致賀——他們強調剛吃過飯,肚子里再裝不下東西,雖經主人一再勸讓,只是每人喝了一盅喜酒,或坐或立地嬉鬧了一陣,便告辭而去——那位如今以「開眼技術」高超而在照相業當中小有名氣的教授之子,也隨同到場。潘秀婭想起自己對他曾經存在過的想法,想起他和他那知識分子家庭對自己的客氣的拒絕,想到他的婚事至今似乎仍然沒有著落……不知怎的,竟當著眾人,端起一杯白酒,揚著嗓子對他說:「來,咱倆幹上一杯!」他慌了,失去了平時的氣派,連連擺手討饒:「白酒可不行,我一點兒也不行……我喝葡萄酒吧!」周圍的人一齊起鬨,哪容他棄白就紅?到底逼得他緊眨眼、慢皺鼻地同潘秀婭對幹了一杯白酒。潘秀婭從中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滿足,她差一點把心裡的這個想法說出來——「你是該開開眼嘍……」

第三輪熱菜消耗得也很快。盧寶桑剛嚼完一大塊香酥鴨腿,又集中全力向松鼠魚進攻。潘秀婭發現身邊的薛紀躍吃得很少,而且根本不往魚盤子伸筷子,以為他是覺著魚少,善意地留給別人吃,便主動給他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他面前的盤中,勸他說:「你也吃點,味兒真叫不錯!」這鏡頭落人盧寶桑眼中,盧寶桑趕緊用胳膊肘一捅汗淋淋的王經理,沖王經理擠擠眼,用當年廟會上「拉洋片兒」的腔調唱著說:「你往那邊瞧來往那邊看,那邊的小兩口真不善——」

薛紀躍在那盤松鼠魚端上桌時,便禁不住從胃中泛出一陣陣噁心。那松鼠魚的頭被炸得焦褐油亮,魚眼暴突,魚嘴微張,使他驀地聯想到當年在兵團中當炊事員時,為那水泡子中撈起的魚剖肚的情景——那些魚從口腔到肛門,貫穿整個魚腸,全長著整條的寄生蟲……他真希望那盤松鼠魚快一點讓大家收拾乾淨,眼光盡量不去同它接觸。誰知潘秀婭竟偏偏把他迴避不及的東西,巴巴地夾進了他鼻下的盤中。他本能地一驚,身子往後一仰,胃裡頭翻江倒海,惡浪直往食管里涌,耳邊再聽見盧寶桑那浪聲浪氣的聒噪,加以已然半醉的王經理隨之發出的嗄啞粗魯的笑聲,便頓失控制,「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這一吐,破壞了整個婚宴的氣氛,引起了一場可想而知的混亂。最感到刺心的是薛大娘。她從潘秀婭驚詫的表情,七姑責難的眼光,以及與宴諸親友掃興的反應中,感受到一種奇恥大辱。她一面慌忙讓大侄子薛紀奎把薛紀躍扶出去刷衣、漱口,一面朝每一個人急促地解釋著:「我們躍子原沒這個毛病,他可是萬年沒往外吐過東西,他興許是稍微有點兒醉了。往常喝酒他可從沒出過這號事兒,這可真是一時的岔子……」雖然她一再地解釋,七姑卻聳起眉毛,當著眾人質問起潘秀婭來:「他以前跟你說過,他那胃有毛病嗎?你們登記之前,檢查過身體嗎?他那胃怕得照個片子,檢查一下吧?你原來真是一點兒也不清楚他那胃有毛病?」這串問題一出來,薛師傅和薛大娘忙在一旁作答:「躍子胃蒂根①沒有毛病啊!他這可真是一時吃岔了……」婚宴上的氣氛,竟突然緊張起來。

潘秀婭倒沒把薛紀躍的突然嘔吐看得那麼嚴重,她不認為他的胃一定有什麼毛病。她低頭檢查著自己西服上裝的下擺,她覺得薛紀躍嘔吐時把穢物濺到了自己衣裳上,這是此刻最令她不快的一個因素——啊,還好,衣服、褲子上似乎都沒沾上穢物。可是,啊呀!高跟鞋上,卻分明有著令人噁心的斑點!她立即試圖彎下腰去擦拭,但手頭又無任何可供擦拭的東西。她的臉漲得通紅,嘴不知不覺中噘起老高,在婚宴中頭一回顯得不快與煩躁。

孟昭英在極度疲憊中,強打精神來收拾殘局。她內心裡儘管膩煩透頂,表情上倒還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嘴裡一邊不斷地安慰著大家:「沒事兒,沒事兒,躍子弟喝幾口熱茶解解酒准好……瞧,這不幾下就拾掇好了嗎?大傢伙接碴兒吃香喝辣吧……」她手腳也確實麻利,幾下便擦凈了桌子,掃凈了地面,並且及時地將衛生紙遞給了潘秀婭,讓她得以擦拭濺在高跟鞋上的污點……

薛紀奎扶著薛紀躍回到了屋裡。薛紀躍坦率地對大家說:「我沒啥!我沒喝醉,我的胃也沒毛病,我就是討厭那魚——我不吃魚,也不樂意見著魚……」

「好——您不喜歡,咱來包圓兒②,讓您眼不見為凈……」盧寶桑聞聲站起,將整盤魚端到自己面前,頓時就著盤子大嚼起來。連身旁的王經理也覺得他未免失禮,推著他膀子勸他:「我說兄弟,你消停點行不?」

七姑卻覺得這件事不能就此了結。不吃魚,忌諱魚,這還了得?「魚」就是「余」啊!沒有富餘,難道受窮?她立即問潘秀婭:「你們搞對象的時候,他說過這一條嗎?這可是大毛病,不該瞞人哪!」

潘秀婭不及回答,席面上頓時又發生了變化——又來了許多賀喜的人,有與薛家有關係的,也有原先想不到竟會露面的,有的確實是專程而來,大多數看得出不過是順腳兼顧——他們或是逛完北海公園而來,還帶著半大不小的孩子;或是將去百貨公司採購物品,手裡拎著空的提兜……有的來客薛家認識而潘秀婭全然陌生,也有的來客只有潘秀婭認識而其餘全然不知其身份;甚至有的薛家也僅有一人認識,而其餘成員並不熟悉。因為是錯雜而入,所以有的也來不及向大家介紹。屋子小,坐不下,有的便只是站一站,喝上一杯遞到手中的酒,有的隨便嘗一兩口菜,有的僅只是接過一塊由新郎或新娘剝去包裝的喜糖……真是亂鬨哄、鬧嚷嚷,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在這混亂的場面中,出現了姚向東。

姚向東本是偶然走進這條衚衕的。他進衚衕不久便發現了這家婚事——院門口貼著大紅字,院門旁支著許多輛自行車,地面上布滿鞭炮殘屑,院門裡飄出誘人的氣味——其時路喜純正為蒸好的米粉肉揭鍋,香味甚濃……

恰好來了一群賀喜的人,嘻嘻哈哈地朝院里涌去。姚向東當機立斷,混入其中,很快便達到了婚宴的最前沿。

開頭,姚向東還有點緊張,他恐怕有什麼人突然攥住他的胳膊問:「你是誰?你幹什麼來了?」進了屋子,他縮在屋角,心裡怦怦跳得好響。但幾分鐘後,他便看出,人們之間彷彿並不全都認識,而且也沒有誰會來盤問自己,心裡漸漸踏實。

盧寶桑這時候已經有六分醉意。他突然想再喝一點啤酒,伸手去取身後的啤酒瓶,發現啤酒早已喝光,不禁頓感掃興。正當主人與眾多的賀喜者應酬時,他突然大喊一聲:「他媽的啤酒還有沒有?!」王經理忙拉住他,勸他說:「算啦算啦,咱倆湊合著喝麥精露吧。」說著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麥精露」,盧寶桑端起來喝了一口,臉上五官皺成一團,他一邊罵著:「他媽的,什麼破玩意兒!是人喝的嗎?」一邊順勢揪過恰好站到身邊的姚向東,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把那杯子湊攏姚向東唇邊,硬往姚向東嘴裡灌起「麥精露」來。姚向東原以為是自己引起了懷疑,魂兒差點飛出了軀殼。喝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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