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輯遇上文學青年

一位編輯遇上了一個文學青年。

1982年12月12日那天的《北京日報》第四版廣告欄中,有這樣一則廣告:

尋人

蘇德佑,男,36歲,身高1.60米左右,遼寧鞍山人。身穿青布棉襖,勞動布工作褲,腳穿黑膠靴,挎黃帆布包,精神不正常,於11月14日離家赴京並帶大量自寫詩稿,至今無音訊。如有見到者請通知鞍山大孤山礦選礦廠蘇德華。

當天《北京日報》的讀者中,大約很少有注意到這則廣告的,讀到而產生出一種惶恐感的,更絕無僅有——那僅有的一位,便住在我們已經相當熟悉的那個鐘鼓樓附近的小四合院中。

前面我們介紹這個四合院時,提到在前院的西邊,有個用帶月洞門的短牆另隔出來的小院。那小院里住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叫韓一潭,是個有著30年經驗的詩歌編輯,女的叫葛萍,是個有著27年教齡的小學教師。他們的獨生女兒韓向紅已經30歲出頭,早已結婚另過,外孫子都快滿五周歲了。

由於韓一潭夫婦那住房的位置,位於這個四合院的「死角」,且又有一道短牆將他們的居住區與其餘部分隔開,加上他們生性不喜交際,所以儘管他們一結婚就住進了這個小院,卻始終未與院里其他住戶打成一片。1982年年初,住里院北屋的張奇林晚飯後翻閱《光明日報》時,看到一篇揄揚優秀編輯的文章。那篇文章里介紹到「辛勤的淘金者韓一潭」,說韓一潭每天要審閱近千首自發投詩,大都味同嚼蠟,毫無新意,但他堅持一首首認真地讀下去,偶爾發現一首閃光的好詩,他便高興得情不自禁,立即報送主編,予以扶持……有一回他剛讀完一首隻有十二行的好詩,便被叫走開會去了,開完會回來,他發現辦公桌被好心的同事整理了一番——因為窗外的風把他滿桌散亂的紙張刮到了地下,人家便為他拾起垛齊;他從那垛齊的稿堆中再尋那首好詩,怎麼也找不著了,非常懊喪,有人勸他不要找了,因為來稿者不過是無名小卒,其詩文只有十二行,按編輯部規定是可以不予迴音、不予退稿的;他卻不能忘懷,他費時一下午,翻遍桌上、抽屜中所有的紙片,去尋覓那首小詩,竟毫無蹤影……第二天,他下了更大的決心,甚至趴到地上,搜尋櫃櫥下面,終於從櫃櫥下蛛網密布的角落裡,找到了那首小詩。最後那首小詩被發表了出來,給作者極大的鼓舞,在首次成功的激勵下,那作者的創作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後來又陸續發出了許多短詩、組詩,目前竟儼然成為所在省份的一顆文學新星。當記者問到韓一潭從這樁事中總結出什麼經驗時,韓一潭風趣地說:「我的經驗教訓是——必須去買一方鎮紙,壓住我桌上的每一篇稿紙,不讓它們被風刮跑。」他那辦公桌上,後來果真出現了一方銅製鎮紙……張奇林讀完有關韓一潭的報道,不禁感嘆地說:「各行各業都需要韓一潭這種伯樂啊,我們局裡要多幾個韓一潭,事情就好辦多了嘛!」當時他的女兒張秀藻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了:「爸,您知道嗎?韓一潭就住在咱們院里!」張奇林吃了一驚:「鄰居?」張秀藻笑得更凶了:「爸,您的官僚主義真夠可以的!韓一潭就住咱們前邊西小院里,您到現在才知道!」

那篇報道的功效,首先是編輯部每天的詩稿暴增,而且來稿要麼在信封上就寫明是寄「韓一潭同志親收」,要麼就在裡面附上給韓一潭的信;其實報道見報前,韓一潭已經不看自發來稿了,編輯部新分來了兩個「工農兵學員」,自發來稿後來由他們處理——他們卻聰敏地把所有附有寫給「敬愛的韓老師」信件的詩稿,看也不看地都送到韓一潭的案頭,用那鎮紙鎮住;而當韓一潭把徑寄他而實在無暇過目的詩稿轉給他們時,他們又總是任其積壓,因為編輯部早就對作者聲明了嘛——「來稿勿寄私人,以免延誤。」這話換個角度說,就是「凡寄私人,延誤勿赦」。這種情況,自然是成百上千純樸的自發投稿者們想像不到的。

那篇報道的功效還不止於此。報道發表後的半個月,一天傍晚,韓一潭同葛萍正在吃晚飯,忽然澹臺智珠的公公把一個年輕人帶到他們那裡,對他們說:「韓編輯,葛老師,你們的親戚打東北來啦!」

他倆朝那年輕人望去,大吃一驚——他們並無那樣一位親戚。後來他們弄清楚了,那年輕人並未自稱是他們的親戚,只是說他要找「韓伯伯」,澹臺智珠的公公看那年輕人帶著行李,說話帶東北口音,遂誤以為他是他們家從東北來的親戚。

韓一潭忙撂下飯碗,迎上去問那年輕人:「你找我嗎?」

年輕人反問:「您是韓一潭韓伯伯嗎?」

韓一潭點頭:「對,我就是。」

年輕人把手裡提的旅行包一撂,伸出兩隻手來,抓住韓一潭的右手,緊緊握住,眼裡竟湧出了淚花:「韓伯伯,我可找著您了!」

韓一潭有所憬悟,他忙問:「你從哪兒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就是一般的親戚,見著韓一潭也不會那般親熱,年輕人彎腰拉開旅行包的拉鎖,取出了一個大塑料包來,透過包裝,可以看出裡頭全是又大又整的干蘑菇。他把那一大口袋干蘑菇擱到飯桌上,就畢恭畢敬地招呼葛萍說:「您是師母吧?師母您受累啦!」

葛萍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只是發愣。

韓一潭心裡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惱怒,他對這事態還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他不由得再一連串地問:「你是文學青年吧?你是怎麼找到我這來的?你從哪兒得著我家地址的?你是不是想請我給你看稿子?……」

不一會兒也便全都弄清。他是東北一個縣裡的文學青年。他酷愛詩歌。他自然早就嘗試著給報刊投稿,從《詩刊》和《人民日報》的副刊,到他們地區的刊物和報紙副刊,全都投過,但一首也未被刊登,並且幾乎一律石沉大海……關於韓一潭的那篇報道自然給予了他極大的鼓舞,他說他讀時流出了熱淚——看來絕不是說謊,他感到他在「黑暗王國」中看到了「一線光明」,所以毅然投奔韓一潭來了。下了火車,他先找到編輯部,傳達室告訴他編輯部的人這天都外出聽報告去了——這也是事實;他便要求傳達室的人告訴他韓一潭的家庭地址,傳達室的人猶豫了好久,經不住他一再懇求,最後告訴了他,所以他現在才好不容易地找了來……

葛萍出於一種女性的同情心,問他:「你還沒吃晚飯吧?」

他坦率地說:「找不著韓伯伯,我什麼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請他吃飯,菜不夠了,便下廚房為他去現炒了一大碟雞蛋。

韓一潭請他坐到茶几邊的沙發上,問他:「你帶了些作品來吧?」

那年輕人便拖過他那沉甸甸的旅行袋來,「哧溜」一聲拉開整個拉鎖,從裡面取出了一疊又一疊的詩稿來,一邊往茶几上放,一邊介紹他的創作說:「這是我的《抒情詩一百首》,這是我的組詩《泥土的愛》,這是我的抒情長詩《天空頌》,這是我的敘事詩《草原上的普羅米修斯》的第一部,這是我的詩劇《愛琴海的波濤》……」

全部取出以後,他那詩稿足有一尺來高。

韓一潭望著那一尺來高的詩稿,彷彿自己被宣判了重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韓伯伯,您一定要給我審閱,給我發表!您一定要指導我,扶植我!」年輕人懇摯地呼籲著。

葛萍端來了炒好的雞蛋,請年輕人坐到飯桌那裡去吃晚飯。年輕人並不推辭,坐過去吃了,他顯然非常之餓,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對那一尺來高的詩稿,一時倒沒大注意,她對年輕人說:「你慢慢吃。不夠還可以來點速食麵。」又趁便問:「你北京都有什麼親戚呀?」

年輕人邊吃邊答:「除了韓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沒親戚啊。」

韓一潭心往下一沉,葛萍還沒大明白,她又問:「那你這回是幹什麼來呀?出差辦事嗎?你住哪個招待所呢?」

年輕人反倒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宣布說:「我就是找韓伯伯來的呀。我打算先在這兒住一個月,然後……」

葛萍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她慌忙再問:「你有工作嗎?你哪個單位的?」

年輕人若無其事地說:「有哇。我是縣農機局修建隊的。我們那單位的領導全是些個『土老帽兒』,懂個啥呀?他們不支持我搞文學創作,還打擊我——」

韓一潭忍不住跟上去問:「你來北京,跟單位里請假了嗎?」

年輕人把嘴一撇:「請假?我根本不『勒』(理)他們!」

葛萍著起急來:「你這怎麼行呢?你這不成了『盲流』了嗎?」

年輕人吃完最後一口飯,用手背抹抹嘴唇說:「我不發表出作品來,絕不回去!」

韓一潭心裡長毛,一時不知該怎麼把這位闖入者打發出去。

葛萍又問:「你家裡知道你來北京的事嗎?」

年輕人說:「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來的。」

葛萍責備他說:「你怎麼能這樣?你爸你媽現在該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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