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村姑娘和城裡姑娘為什麼談不攏

農村姑娘和城裡姑娘為什麼談不攏?「吃!」

這頓午飯,在荀家引起了每個人不同的心理反應。反應雖然不同,其強烈的程度卻是相差無幾的。

郭杏兒到達荀家時,只有荀大媽一人在家。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驚,使她惶惑。原來她朦朧地覺得,城裡人一切方面都該比鄉下人強;可是踏進荀大爺家門,定睛一看,他們住的房子竟如此狹小,不僅比為棗兒新蓋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舊房子比,把里外兩間搭上廚房全算上,也遠頂不上它們一半大。小還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勁。她不明白荀大爺他們為什麼不把房門和窗戶開在南牆上,直接通向衚衕,使這房子變成北房。置身在城裡大爺家的小屋子裡,她感覺好多東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稱,這使她從心底浮上來一種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媽沒說上十來句話,她就一個勁兒地邀請大爺跟大媽「到俺們家住一陣去」。但落座沒有多久,當她觀察得更加仔細時,她卻又逐漸自卑起來了,因為這屋子雖小,裡頭的傢具擺設,卻似乎樣樣都比她以前所見過的同類東西精緻美觀。比如她所坐的那張長沙發,就功能、形狀來說,對她固然算不上什麼稀奇事,鎮子上的農貿市場,如今就有人擺出這號「沙發摺疊床」在那兒賣;可荀大爺家的這張沙發腿底下有比生核桃還大的電鍍球,能毫不費力地拉過來推過去,這可就不一般了;再說沙發麵的顏色就跟核桃仁外頭那層膜兒似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軟和又細膩,上頭就跟釘著釘子似的,形成一個一個的窩兒,看著比平綳的面子新奇多了,四邊、拐角的地方,全都那麼勻稱自然,一點不露縫縫釘釘的痕迹……棗兒結婚,鬧著也要置沙發,看起來,要置就該置個這樣的!其餘的傢具,像大立櫃、小衣櫃、酒櫃……也全都比杏兒以往看見過的做工細、模樣俊;就連荀大媽用來給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過來、揭開蓋讓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顯得瓷兒細,畫兒精,形狀俏,色彩美。

「吃點這個糖吧——這叫酒心巧克力!」

接過荀大媽遞到手裡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條金魚兒;剝去那支棱著「魚尾」的糖紙,沒想到裡頭竟是醬黑的——杏兒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醬黑就醬黑吧,大媽給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兒咬了一口,沒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還滋出了一包子水來,灑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媽笑了:「那外頭是巧克力,裡頭是酒,灑出來點不要緊,酒不臟衣!」

杏兒覺得那糖不好吃。她問多少錢一斤,荀大媽告訴她:「四塊八一斤。貴吧?你荀大爺跟我也嫌又貴又不中吃,還不又是你那磊子哥買的。你坐的這沙發也是他挑來的,比一般的貴好幾十塊哩——他如今除了工資,不也還有些個『外快』嗎。他搞點子翻譯,就是把那外國人寫的東西,變成咱們中國字兒,他時不時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做『稿費』。他每月整份工資都交給我,稿費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點大手大腳,自己花錢潑灑不算,家裡要置東西,他總讓置最好的。他說:貴出來的那部分由他補。他也真那麼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窩兒么?」

荀大媽便帶她去參觀磊子哥的房間。推門一進去,杏兒就傻眼了。如果說外間屋給她的感覺,還只不過是比她自己家精緻美觀,這裡間屋可就連比也不好比了,她由驚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頂棚的犄角上,掛著兩個黑匣子,說是什麼「音箱」,任憑什麼箱也不該那麼怪裡怪氣地懸著呀,何況黢黑黢黑的,多喪氣!牆上掛個盤子,已經讓人覺著半瘋,那盤子上畫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雲是樹,東一筆色兒,西一團線線,十足的胡鬧!書櫥佔了一面牆,嗬,那麼多書,中國書,洋書。書是好東西,看不懂也知道它們比金銀珠寶還珍貴,可那些點綴在書櫥里的擺設,可真讓人皺眉發愣:一箍節樹根,在俺們村只配捅到灶里燒火,磊子哥卻把它擺在亮閃閃的玻璃門裡,神碼子似的供著;一些個石頭子兒,俺們村東河灘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卻也寶貝似的擺在那兒;還有幾件瓷器,方腦袋的牛,怪模樣的鹿,瞅上去還只不過是扎眼,那瓷夜貓子怎麼能也擱書櫥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們一會兒吃什麼?」杏兒不知不覺之中,又隨荀大媽來到了廚房。這廚房蓋得倒挺大,而且從里外兩間屋都有門通進去,廚房裡不但有煤氣罐、煤氣灶以及做飯的全套家什,也還有地漏以及洗臉池子和洗衣機,並且當中支開了鋪著白塑料桌布的圓飯桌,做得了飯可以就在那裡吃。杏兒的眼光把整個廚房打量了一圈之後,最後隨著荀大媽的聲音落在了煤氣灶一側的小柜上——「咱們今幾個中午吃專為你來才做的,是你大爺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確有一架床子——杏兒走過去一看,心裡不由得驚疑慌亂起來。大爺為什麼要讓俺吃呢?說實在的,這幾年日子越來越好,細米白面早不覺得金貴,棒子麵窩頭,貼餅子連吃上幾頓,棗兒就要嚷嚷起來,娘便趕緊張羅著給他包韭菜雞蛋餡餃子吃,誰還光吃那蕎麥麵、白薯面、紅高粱面攪和著壓出來的呢?杏兒家的床子早就撂在倉房旮旯里,幾乎被人遺忘了,那鐵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經生鏽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進了荀大爺家,他們給自己準備的頭一頓飯,卻是!

「你大爺他這是念舊。我跟磊子哥乍一聽覺得可樂,細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塊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你琢磨他那個心勁兒吧……這床子,是他頭幾天現做的,你大爺別的優點沒有,就有那麼兩條:心實,手巧……」說著,荀大媽便擱上一團醬色的面,壓了起來,並且笑著對杏兒解釋說:「不像,是吧?因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單用的蕎麥麵——糧店裡買的,如今我們這兒的糧店也賣點雜糧,給居民們倒換口味。一會兒吃的時候,咱們不光拌上蔥、醋、蒜……咱們還拌烤羊肉呢,哈……咱們吃葷!」

杏兒聽完這番話,覺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爺的心思,說到底,這不就是對待如同親閨女般的兒媳婦的做派嗎?疑雲飄散,心裡大暢,杏兒捲起袖子,挨過去說:「大媽,讓俺來吧,俺壓得比您好哩!」

荀大媽並不客氣,她樂呵呵地說:「杏兒你壓得准比我強,你先洗洗手,你就壓吧,我再張羅別的去。」

杏兒正壓著,荀師傅回來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攤,出了攤也心神不寧,早想收攤回家,可是頭天有個顧客修的一雙皮鞋,本來說好頭天傍晚去取的,荀師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沒去;荀師傅心想今天是個星期日,人家肯定會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嗎?寧讓別人對自己失約,自己可得對人守信,這是荀師傅做人的準則。於是他早上照常出攤了,十點來鍾,那顧客果然來了——顧客喜出望外,並且對荀師傅的手藝連連讚美。他是中央民族樂團的器樂演員,他今晚便要隨團外出演出,這雙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現在整舊如新、交件及時,讓他如何不高興!他走了,荀師傅準備收攤,可是又來了一位女顧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地往北邊另找修鞋的地方嗎?荀師傅便又替她細心地修復加固了那隻高跟……

杏兒聽見了荀師傅推車進院的聲音,她從廚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認出了那嚮往已久的荀大爺。她雖然僅僅從家裡的舊相片上見過他,而且是二十幾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現在她眼前的這位長輩,不但那通體的形象,就是一舉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夢中、想像中見到的絲毫不差!她停止了壓的動作,僵立在那裡,她心裡覺著應當飛跑出去,像叫親爹那樣地迎上去叫一聲「大爺」,可兩條腿卻如同灌了鉛似的,挪動不開……

荀師傅一進屋,老伴就大聲地向他報告說:「杏兒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實——聽她娘說你愛喝酒,好酒一買就是四大瓶;聽說我愛吃甜的,奶油蛋糕一買就是仨!還給咱們帶來十盒鵪鶉蛋——是杏兒她弟弟棗兒養的鵪鶉下的……你怎麼才收攤?快洗洗去吧!杏兒在廚房裡壓呢……杏兒呀,你大爺家來啦!」

杏兒這才從廚房裡出來,站到了荀師傅面前。她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事到臨頭卻只是低著頭,紅著臉,怯怯地叫了聲:「大爺!」

她荀大爺呢,本也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待杏兒真的站在眼前了,卻也只是憨憨地說了聲:「好呀,杏兒你來啦!」便挪腳走進廚房,洗手洗臉去了。

荀大媽趕緊讓杏兒再到沙發上坐下,讓她喝茶、吃糖,自己走進了廚房,來到正洗涮著的荀大爺身邊。她就知道他會問,果然,老伴發話了:「磊子呢?磊子怎麼不在家待著?」

荀大媽便壓低聲音告訴他:「出去啦。跟小馮一塊兒出去啦。」

荀大爺知道小馮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沒想到小馮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點生氣。他不主張把真相瞞著杏兒,他覺得磊子和小馮應當大大方方地在家裡等著接待杏兒。躲避杏兒,便也是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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