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局長接待不速之客

局長接待了不速之客,並接到一封告發信。

「於大夫!有人找你們老張!」

於大夫聽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嚷,心裡好不自在。

甩著嗓門嚷的是詹麗穎。龐其杉進得院子以後,判定張奇林不會住在外院,走進里院,發現鬧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辦喜事,一時也搞不清這裡院都有些什麼人家,張奇林究竟是居於其中,還是還有第三進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麗穎打聽,詹麗穎指給他屋門的同時,就那麼嚷了起來。

於大夫巴不得快些搬進樓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這種讓人「一找一個準兒」的攪擾。她已經叮囑了張奇林,一定從國外帶回電子門鈴和窺視鏡來,一旦搬進樓房中的新居,他們的第一件事,便是裝上那兩樣必不可少的東西。那時候,自然也不會有詹麗穎式的吆喚傳入耳中了。

儘管於大夫隔著門玻璃已經看見了走攏的龐其杉,她還是沒有主動把門打開;直到龐其杉停在門前用手指彎敲了敲門玻璃,她才把門拉開,上下打量著這位初訪者問:「你找誰?」

龐其杉臉紅了,但他背光站著,於大夫並沒有發覺,也沒有聽出他的聲音很不自然:「我找張奇林同志……老張……我們張局長……」

於大夫用儘可能和婉的語氣說:「真不巧,他馬上就要出發,參加一個代表團,到國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龐其杉語氣變得急促起來,於大夫聽了不大高興,覺得這人未免浮躁。其實龐其杉是在拚命地鼓舞自己——無論如何,這回要坦然自若,要達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聲調:「我知道他下午就飛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緊的事。真的,很要緊……」

於大夫冷笑了。來找老張的人,每一個照例都說自己有要緊的事,她見得多了,其實,有的不過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有的來談什麼「第三者介入」問題、離婚問題……往往把老張弄得精疲力竭而毫無收益。眼前的這位為何而來?看樣子,所謂「很要緊」的事情,無非是職稱問題、工資問題、調動問題……於是她淡然地說:「老張一會兒就出發了。你有什麼要緊的事,跟別的局領導去說吧。」

於大夫簡直就要把門關上了,老張卻從屋裡走了出來,並一直走到了門前。他從於大夫肩膀上望過去,認出果真是龐其杉後,不禁驚喜交加地說:「啊,是其杉咽!我聽聲音像你,果然是你!請進請進!」

於大夫這才讓開,並且把客人交給張奇林,自己拐進了廚房中。女兒張秀藻正在廚房中下麵條,問母親:「誰呀?」於大夫嘆口氣說:「誰曉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麼靈通,飛機晚飛半天,也不放過你爸爸,還往我們這兒找。」張秀藻問:「這時候來,留他吃飯嗎?」於大夫嘆出更重的一口氣:「唉,我們兩個先吃吧。留不留,看一會兒的形勢。」

形勢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飯的方向穩步發展。

張奇林非常想知道,這個素來不能主動搭理人、寧願寫信也不願打電話和面談,並且前幾天還在迎面相逢時拐入廁所的知識分子,怎麼這時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對於局裡來的人,張奇林一貫總是單刀直入地問:「怎麼啦?有什麼事嗎?」但面對著龐其杉,他卻壓抑住了直接詢問他「你有什麼事?」的衝動,只是主動給他泡茶,並且先同他閑扯:「你注意到了吧?我們院子今天格外熱鬧——有人辦喜事。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裝,打扮得很漂亮的……」

龐其杉本等著「你有什麼事?」這句問話,沒想到落座之後,張奇林彷彿並不以他的突然造訪為怪,反把他當做常客似的,扯上了閑篇。龐其杉最不善於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面。他在沙發上挺直著脊背,雙掌緊貼,插入並緊的雙腿之中,望著對面的張奇林,一時竟不知該說句什麼才好。

張奇林繼續以隨隨便便的語氣同他閑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個暖冬……我這屋安的是所謂『土暖氣』,我愛人、女兒她們張羅著弄的,好像效果還好。你要覺得熱,就把短大衣脫掉吧……」

「還好,不熱……」龐其杉內心裡彷彿有兩個「我」。一個「我」指著另一個「我」,嘲笑說:「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難道你是一個小偷,遇上了警察嗎?」另一個「我」雙手抱肩,彷彿衣衫單薄,不勝寒冷,蜷縮在一處牆角,為自己辯護說:「我確實是無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張奇林望著龐其杉,在心裡不禁感嘆道:理解一個人,該有多麼難哪!要有一把什麼樣的鑰匙,才能打開龐其杉那性格之鎖呢?說實在的,多半就是由於這位龐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圖書資料室去借了兩本書:一本心理學方面的,一本介紹國外「行為科學」的;可是直到現在,他還都只翻過一下前言和目錄而已——實在是沒有時間……啊,對了,張奇林在心裡對自己說:「對龐其杉這樣的人,還是應該直截了當地同他談論他的專業,在那個天地里,他的心理狀態才會是最明澈、通暢的……」於是,他便主動跟龐其杉說:「你們最近一期《情報資料》上,關於國外S.P.方面研製動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今天下午我隨部里一個團飛法蘭克福,我們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後經巴黎去美國,到了美國,我一定爭取去見識一下你們材料里介紹的那種最新系列……」

果然,一聽這話,龐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過話茬說:「其實,根據阿爾溫·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書里的分析,我們這份材料里所介紹的S.P.系列,依然屬於人類『第二次文明浪潮』範疇中的東西——固然,它可能是S.P.在這個範疇中所達到的一個巔峰;但所謂人類文明的『第三次浪潮』,將改變一切大規模、標準化的系列生產,而導致部分定製或完全定製的『短期』性生產……」

「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張奇林不由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向你這樣的內行請教。最近我剛看了兩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國學者米多斯等人執筆寫成的、羅馬俱樂部的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們所敲的警鐘我們不能充耳不聞,但他們的悲觀主義是站不住腳的;托夫勒的論述具有雄辯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們參考,但是,他有些論述未免武斷,尤其是談到第三世界發展的部分……聽秦大姐說,這兩本書你都讀過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對西方出現的所謂『小企業爆炸』的評價,先扼要地給我介紹一下?因為我讀的那份文摘,這部分恰恰過於簡單……」

龐其杉手也從腿縫中抽出來了,背也靠到沙發上了。他無拘無束地侃侃而談起來:「我很難冷靜地介紹他的觀點,因為,我認為他對西方『小企業爆炸』的論述,是再偏頗不過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麼站得住腳——最近我看到一個關於美國企業狀況的資料,不錯,1950年,美國的新企業才有93,000個,而1980年卻有60萬個;不過,這些小企業在爆炸性產生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成批倒閉,一般來說,一年內就要倒閉30%,兩年內要倒閉50%,五年內倒閉率竟高達80%……所以,我認為西方『小企業』的生滅是一個相當複雜的經濟現象,很難輕率地作出評價……啊,我這樣講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來客觀地介紹一下托夫勒有關的觀點……」

他們就這樣,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融洽了。當張秀藻把煮好的麵條端上飯桌、於大夫走過去招呼他們吃面時,他們雙方竟都已達到所謂「談笑風生」的精神狀態。

可是一旦從那樣的交談領域裡退出,並且面臨著被邀與主人同桌吃飯這樣的處境,龐其杉立刻又變得惶惑無措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笨拙地辭謝著:「不用不用,我不餓、不餓……」

張奇林力勸他吃面,甚而至於去牽他的胳膊,他卻死活不吃。但他這時卻突然意識到,他之所以來這裡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實。是必須落實的時候了!於是他憑藉著剛才交談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順勢,大聲地對張奇林說:「張局長,我來找您,實在是為了這麼件事——我從外文期刊的廣告上看到,今年美國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轟動的書,我問過了幾個圖書館,他們都還沒有進這本書。您這回去美國,最好先弄到一本——這本書是美國社會預測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寫的,書名的中文含義是《大趨勢——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說到這兒,他便從口袋中取出鋼筆和一個小本,俯身在飯桌上,把那著者和書名的英文原文寫了出來;寫完了,撕下那張紙遞給張奇林,便邊告辭邊往外走。張奇林怎麼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時,張奇林還不住地說:「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麼關係呢?局裡常有同志來,趕上什麼就隨便吃點什麼……」可是龐其杉竟一徑走到院門外了,張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別:「我一定想辦法弄到奈斯比特的書。歡迎你以後常來。回國後見!」龐其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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