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技術情報站站長

一位不愛搭理人的技術情報站站長。

中國的社會習俗,起碼直到1982年年底,還並不把未經預約地到家裡拜訪,視為缺乏禮貌。拜訪者既往往不以為失當,被拜訪者也常常不以為奇怪。當然,這是僅就社會心理的平均狀態而言。細加考察,則似乎又與文化水平的高低有關。在農村,農民之間互相串門,是連敲門一類的程序都無須有的,拿腳就可以往門裡邁,進屋不用讓,不但可以就座,還可上炕。在工人之間,倘是近鄰,敲門一類的講究也可以免去,但一聲呼喚卻不可少,倘是遠造,則勢必敲門,但可以敲得「梆梆梆」山響,不必那麼文質彬彬地輕叩。一到幹部,特別是知識分子,敲門這一環節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會感到不快,敲得小了、輕了,裡面沒有反應時,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由得要加以節制——一般是由輕漸重、由短而漸長(1983年後,門鈴開始漸次出現,到1984年,電子音樂門鈴漸趨流行,不過按門鈴的心情,與敲門無異)。主方聽見了敲門聲或門鈴聲,開門前往往還要問:「誰呀?」「哪一位呀?」(1982年以前,門鏡——即可由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窺視鏡」,尚未普及,裝上的,多為外國貨——或自己有出國機會時,從海外帶回,或托親友從海外購來;1983年初始有從日本進口的門鏡,約10元一隻;有了門鏡後,問話自然可以取消。)開門時,也往往先開一縫,看清楚了,才讓進來,倘來客是找這家的另一個人,而另一人並不在,則往往申明完「出去了」或「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便將門關閉——偶或也客氣一句:「不進來坐坐嗎?」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隨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樓的大量湧現,表面上看,人們的居住空間挨得緊密了,但人們的自然聯繫也隨之淡化,鄰居之間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趨勢。客人來造訪時,那一扇緊閉的單元門,便缺乏雜居的四合院院門的那種隨和感,而顯得冰冷無情。

且說正當薛家婚宴達到觥籌交錯的高潮時,他們那個院的院門前,來了個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門裡邁步了,卻又抽回了腳去,接著,他便在院門外徘徊起來。看見有人騎車過來了,他生怕別人看出他的窘態,遂裝作不過是偶然路過那裡的樣子,徐徐朝衚衕另一邊走去,但走了一段,卻又折了回來……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衣衫整潔,戴一頂藍呢鴨舌帽,一望而知,是個知識分子。

他叫龐其杉,是院里張奇林所領導的那個局所屬技術情報站的新任站長。為了確定龐其杉是否適宜擔任這個職務,前些時張奇林他們局黨組有過一次很激烈的爭論。

龐其杉1963年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今年42歲。他一畢業就分配到這個系統從事技術情報工作。他專業外語水平頗高,工作也一貫認真負責,又正當精力最充沛的壯年期,提拔他為技術情報站站長,本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但他這人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單位里有一種普遍的反映,說他不愛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樓道里、甬路上跟他「狹路相逢」,他老遠就把眼皮順下去,及至臨近了,不管人家跟他打沒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頭跟人家錯肩而去;又比如,局裡召開某種會議,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裡,別人後去了,坐在他旁邊,會議還沒開始,按說可以隨便聊聊,他卻絕不主動同人搭話,別人和他談話,他只是有問必答而已,顯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單位里毫無人望可言,甚至傳達室的工友也討厭他——他在取信時總是默默而進,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難得露出一點笑容。因為他不愛搭理人,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認為他清高過頭,總之是思想意識方面存在問題。他早在1963年就向黨支部遞交過入黨申請書,自然黨支部從未考慮過發展他的問題。沒想到到了1982年,新調整好的局領導班子作出的首批決定之一,便是提拔龐其杉為情報站站長。情報站一共11個人,只有3個黨員——一位是體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初期的大學畢業生,只懂俄語;另外兩位都還不到30歲,一個是當「工農兵學員」時入的黨,一個是參軍時入的黨,他們的外語水平都比較差,老實說,干這個技術情報工作原比較勉強——總不能單因為他們是黨員,就提拔他們當站長吧?由於情報站黨員一貫少,所以向來是同其他科室的黨員合組一個支部,新的局黨委醞釀技術情報站新站長人選時,支部里爭論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這樣的問題:「提龐其杉當站長,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不久也得把他發展進來呢?他夠條件嗎?」秦大姐倒總為他辯護:「龐其杉多年來一直還是有入黨要求的,過去我們幫助他不夠,今後可以改進我們的工作嘛——就算他還不夠入黨的條件,他擔任情報站站長還是合適的。我50出頭了,身體又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較大。龐其杉不僅英文很好,法文、德文方面的資料也能處理,他這些年看的原版書很多,對我們這個領域的發展狀況和趨向有鳥瞰能力。所以,我認為我們還是應當把他推到站長的崗位上去。」當局黨組聽到不少尖銳的反對意見,張奇林也猶豫不決時,他找秦大姐長談了一次。兩人冷靜地分析龐其杉的問題,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秦大姐沉吟地說:「情報站的人員調進調出,流動性大,自組建後一直沒挪動的,仔細想來也就是我和龐其杉兩人。據我多年的觀察,龐其杉的這種性格,的確有他那知識分子家庭給他打下的烙印——反正我憑知識吃飯,用不著為什麼人折腰,所以清高、孤傲;此外,也有他個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聽說他在大學時有過一次失戀,痛苦得險些自殺。這些人生的變故可能也促使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冷化。可是,有一個情況我必須向您指出:龐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會變得非常活潑健談,而且使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熱心……打個比方說,他好比是一塊硬糖,扔到一個水杯里以後,他不會馬上溶化,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飄散出他的甜味……這個比方不那麼準確,但很能說明問題: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過程卻只能是緩慢的、漸進的。除了這種理智的分析,我有時對他的性格還有一種樸素的感性的認識——那很簡單,就是我覺得他之所以不愛搭理人,特別是不愛搭理剛剛調進我們情報站的人,不愛搭理外科室的人,不愛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過是他感到特別不好意思罷了……從心理學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麼一種人——他們未必有多麼深刻的道德品質上的原因,而僅僅是出於一種無法排遣的羞澀,從而不能同周圍的人融洽相處?」張奇林後來把秦大姐這番話介紹給了黨組的其他同志,反應是搖頭、哂笑和漠然。弄得張奇林也疑惑起來:能像秦大姐那麼去分析一個幹部嗎?……

張奇林的女兒張秀藻,有時會在全家看電視劇時,忽然問張奇林:「爸爸,在你們黨委裡頭,你是改革派還是保守派呢?」——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奇怪,因為在反映當代社會生活的電視劇里,幾乎照例總有那麼兩、三種類型化的幹部——除了「改革派」和「保守派」,往往還少不了「糊塗派」(或叫「和稀泥派」)。張奇林遇到這類問題,往往總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問地說:「沒那麼簡單啊。」是的,生活本身並不像某些電視劇表現得那麼簡單。不過張奇林並不想批評任何一部電視劇,他也幾乎從未完整地看過一部電視劇。他倒想看,但他沒有那個時間——即使回到了家中,難得暫時地坐到電視機前,也難免不是電話便是人來,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關於龐其杉是否適宜提拔為技術情報站站長的爭論,新黨委的成員們恰恰是出於改革心切,才決定加倍重視技術情報站的工作,才為站長人選的問題展開了那麼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直到10月份才宣告結束,龐其杉的任命終於被確定下來。

任命宣布以後,出現了微妙的情況:情報站內部的反映——無論持贊同還是持保留態度——倒都並不強烈,而局裡的其他部門,又尤其是一些黨員同志,卻普遍認為這是局裡的新領導班子擇人不善,他們甚至在機關食堂里吃飯時也議論這件事說:「看吧,情報站這下非亂套不行!」可是一個來月過去了,情報站卻不但沒有出現混亂,反而比以往更能發揮作用。在一次全局大會上,由情報站向大家介紹國外科技發展最新趨向,龐其杉作為一個「穿針引線」的主持者,先致開場白,又在每一位情報站同志介紹情況前後作引入性與過渡性的發言,最後再作總結髮言,使一些頗為深奧、新奇的信息,舒舒服服、清清楚楚地輸入到大家的腦中。散場後,一些原來對龐其杉持有不良印象的人,開始發出這樣的感嘆:「原來他也不是總那麼死眉瞪眼……」

可龐其杉在走廊上遇見了人,仍舊不能主動打招呼。就在前幾天,在走廊上遠遠看見了張奇林,張奇林剛想主動招呼他,他呢,卻突然拐進廁所里去了——顯然,他不但改不了不愛搭理人的毛病,而且,也依然害怕別人僅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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