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京人這樣結婚

北京人這樣結婚。

新娘子到了,親友們也差不多到齊了,於是新房中的那張摺疊桌便被抬至了中央,並且張開了翅膀(從方變圓),準備著承載第一次光榮的負荷。

當然,光是新房這樣一個空間,一張圓桌,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薛永全老兩口的住房,自然也闢為了接待室,並且把那張陳舊的八仙桌,也同時抬到了房間中央。

這並不意味著,薛家這次的婚宴僅僅是兩桌的水平——因為這只是第一輪,所請的,大都是至親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兩三點至六七點,還將有更多的親友來賀,其中除執意不吃者外,兩邊大約總得再各擺兩桌,算上當中入席、加菜的人數和盤數,總計要達八桌左右。

參加第一輪婚宴的賓客,在新娘子到來前後已陸續光臨。他們當中有:新娘子的「送親姑媽」七姑;薛紀躍已故大爺的大兒子薛紀奎(即薛紀徽和薛紀躍的親堂兄);薛紀躍的大姑媽,大姑媽的二閨女和女婿(即薛紀躍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薛紀躍二姑媽的大兒子(即薛紀躍的表哥,二姑一家現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紀躍他們售貨組的組長佟師傅(一位四十多歲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認為他對促成這門親事發揮了作用,特意請來參加吃頭輪婚宴);介紹人吳淑英(潘秀婭的大嫂,她這天並不休息,上午送完貨,把「小蹦蹦」暫停在薛家院門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還要繼續上班);薛大娘原單位的王經理(一位五十多歲的胖漢子,因薛大娘娘家無人,特請他來代表薛大娘方面的親友捧場助興);薛永全當年的結拜兄弟殷大爺(他比薛永全大五歲,但看上去還相當硬朗),他還帶來個十來歲的孫子;當然,還有頭一個蒞臨婚宴現場的那位盧寶桑。

薛大娘只覺得眼睛、耳朵、嘴巴、腿腳都不夠使喚。招呼著這個,又迎接著那個;心裡納悶著大兒子薛紀徽為何還不到來,嘴裡卻大聲呼喚著不肯來就席的對門「詹姨」;剛對王經理的到場滿臉堆笑,一瞥之中見到了盧寶桑又禁不住笑紋頓消……她真想清點一下究竟到了多少賓客,卻怎麼也算不準數兒,心裡頭真是又甜又澀、又喜又急。張羅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發泄地說:「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個人哩,你們倒挺自在——都一邊待著看熱鬧!」孟昭英知道她這話三分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婦,其實全是冤枉。公公何嘗不在那裡竭誠待客,自己更是手腳不停地忙碌,但在這麼個場合也不好同她爭辯,便淡然一笑,繼續去盡自己為嫂的義務。

七姑以一雙銳利的眼睛,衡量著眼前的一切。來賓中有富態的領導幹部(王經理),有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薛紀躍的表姐夫),有相貌溫厚的老實人(薛紀躍的堂兄),這她比較滿意,但那「愣頭青」①(盧寶桑)是怎麼回事兒?那糟老頭(殷大爺)又是哪門子親戚……她心中不免為侄女抱屈——頭輪喜酒,怎麼就來了這號人物?新房中擺桌子時,她執意要「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讓桌子一邊挨著床鋪、以床當座兒,結果孟昭英不得不再臨時去向鄰居們借凳子。關於是鋪著桌布擺席好,還是撤下桌布擺席好,她本來並無定見,但當薛大娘說了聲:「撤下那桌布吧,那塑料玩意兒怕燙!」她便立時假笑著,揚聲糾正說:「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紅花多喜幸,鋪著擺席吧!」她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場「挑眼」的角色,這是北京市民婚嫁風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個重要角色。她想到潘秀婭嫁了以後,她那個家族已無女可嫁,因此對正在扮演的這個角色格外珍視,就如一位向觀眾進行告別演出的著名演員,她既有駕輕馭熟之感,也有「美人遲暮」之慨。「喲——」她又發現了男家一項本不應有的疏忽,立即向薛永全提了出來,「這倆果盤倒挺是樣兒的,可那果子能這麼擺嗎?」薛永全一聽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調整五斗櫥上的兩個果盤——原來每個盤裡都各有梨和蘋果,無意之中竟隱含著「離分」(梨分)的凶兆;調整為一盤梨一盤蘋果以後,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裡也暗暗計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們處於流動狀態,她也總得不出個准數兒來。

倒是幫著弄菜的路喜純,冷眼旁觀中統計出了第一輪兩桌婚宴的總人數,計:主方6人(應為7人,不過薛紀徽仍未到來),客方13人;總共19人中,成人15人,兒童4人。

薛紀躍在這亂鬨哄的場面中,只覺得眼花繚亂,頭腦發脹,活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他盡量透過一片聒噪的人聲去捕捉錄音機中傳出的歌聲,彷彿那是一根稻草,抓住它多少是個慰藉;但聽來聽去,不知為什麼只有一句「幸福不是毛毛雨」粘在了心上,怎麼也擺脫不開……幸福不是毛毛雨,那是什麼呢?是瓢潑大雨?他倒寧願是毛毛雨……唉,這時候要能一個人跑到什剎海去,靜靜地往湖邊的柵欄上一靠,該有多好哇!

潘秀婭卻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這就好比一個向保險公司繳納了款項的人,自然不會懼怕火災。面對著眼前人影交錯、歡聲喧騰的局面,她彷彿是一隻飛入花叢的蝴蝶,她將在不動腦筋的情況下盡情享受這良辰美景……特別是她想到了那隻即將戴到腕上的瑞士雷達鍍金小坤表,便不僅對丈夫,而且對公公、婆婆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因此對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時的疏忽,婆婆的過分忙亂,也就都一概予以寬容。

諸位來客的心情各異。有誠心誠意來賀喜,並將全始全終地待上一天的,如薛紀躍的大姑媽;有本身並無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難卻,所以也就抱「不吃白不吃」宗旨而來的,如王經理;有雖來真情祝賀,但患有胃潰瘍症,對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師傅;有主要是沖著長輩而來,對薛紀躍其實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爺;有一到場便感到膩煩,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禮物就告辭,卻又礙於情面,不得不坐下與宴的,如那位戴眼鏡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親中惟一的一位知識分子,「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現在某設計院的助理工程師;當然,也有完全是為了足撮一頓、擺好了架勢要大吃大喝到底的盧寶桑……

冷盤擺上來了。新房中的一桌,當中是有紅字的大拼盤,然後是四個中冷盤、四個小冷盤;薛永全老兩口屋裡的一桌則只有四個中冷盤。七姑對新房中的冷盤目驗了一番,覺得大拼盤確實既喜幸,又漂亮,量也足,四個中冷盤是一盤腸子(買的現成貨,有蒜腸、茶腸、蛋清腸,切得均勻,擺得也講究)、一盤拌粉絲(看得出裡頭拌有黃瓜絲和火腿絲)、一盤煎花生米(顆粒大,顯見原是留種用的,煎得火候恰到好處)、一盤卸好的德州脫骨扒雞(買的現成貨,但看來雞個頭不小,顏色也正);小冷盤是炸帶魚、炸素蝦、松花蛋和黃瓜西紅柿。七姑大體上是滿意的,只是指出黃瓜西紅柿量少了點,不過想到時令所在,這兩樣蔬菜的價格已遠遠超過肉類,便也不多挑剔。

經過一番騷亂,其中包括固請、謙讓、挪移、調整……兩屋的座次終於排定。新房中的一桌,除新郎新娘面南而坐外,靠著新郎的是薛永全,靠著新娘的是七姑,其次是:王經理、佟師傅、吳淑英、表姐夫、殷大爺、薛寶奎、薛大娘(座位虛設,因她還得到苫棚中張羅)和本來不應在座而偏在座的盧寶桑。隔壁房中的那桌,由大姑主持,而孟昭英虛設座位,奔走於苫棚和兩屋之間。

酒瓶子蓋陸續被打開。有白、紅、啤三樣都喝的,有隻喝兩樣的,有隻喝啤酒的,有申明什麼酒都不能沾唇的……但最後每人跟前還是至少都有兩個斟滿不同酒的酒杯。啤酒是盧寶桑從什剎海銀錠橋畔的「烤肉季」弄來的,儘管只有五瓶,但他能馬到擒來,確也很不簡單——他一邊給大家往玻璃杯里倒著啤酒,一邊誇耀著自己剛才的「戰功」,內心裡洋溢著一種該他敞開腸胃吃喝的自豪感。

北京市民的家宴式婚禮,在解放前,不消說有著極其繁瑣的儀式:女方一下轎,便要立即拜堂,早先都是先對著「天地碼兒」(神像)拜,後來有的改為先對著大紅字拜;此外還有拜高堂、拜姑嫜、夫妻對拜等無數的拜(所謂拜,嚴格來說,是要跪下磕頭的);此後是入洞房、揭蓋頭、坐床、更衣……還要「吃餃子」(這是一種儀式,司儀喂一個餃子,問:「生不生?」要答:「生。」)、吃「長壽麵」(一小碗,但麵條極長,有隻以一根煮成的)……待所有儀式過完,新郎新娘大都已經筋疲力盡,但真正的婚宴,到那時方才開始——新郎新娘少不得還要打起精神,應酬與宴的親友。解放後,北京市民的婚禮受到才入城幹部們的影響,轎子、蓋頭、「天地碼兒」之類的講究不消說迅速消亡了,但婚宴上的儀式也並不簡單,大體上分以下幾個環節:一、鞠躬:對領袖像三鞠躬、對家長三鞠躬、對主婚人三鞠躬、對來賓三鞠躬、相互三鞠躬,最後司儀者還要得意地說:「給我三鞠躬!」這樣一來,共計總要鞠十八個以上的躬;二、主婚人(一般是單位領導)致賀詞;三、家長講話;四、來賓致賀;五、請新郎新娘「坦白」戀愛經過;六、鬧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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