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尋常的食客

婚宴上來了一位不尋常的食客。你知道當年北京的「丐幫」嗎?

北京市民的嫁娶風俗,到了1982年,還是薛紀躍、潘秀婭式的居多。「旅行結婚」主要還是流行於幹部和知識分子子女之中,「集體婚禮」雖經報上一再宣傳提倡,參加者在嫁娶的總人數中所佔比例究竟寥寥。當然,正像每棵柳樹都不僅不同於楊樹、桑樹、榆樹……它們與別的柳樹又有所不同,薛紀躍潘秀婭式的嫁娶一般都分下列步驟:一、小轎車迎親。車到男方門口要放鞭炮、撒五彩紙屑。門口自然要貼紅字。二、在男家成親。主要招待男方的親友,其中主要的親友要留下吃飯。女方家如離得遠,一般只有女方的送親人員(一般是嫂子、姑姑、姨之類人物)到場,女方的父母及其他親友該天一般並不到場。三、當天或第二天男方隨女方「回門」,「回門」一般就不坐小轎車而改為騎自行車或乘公共電汽車了。女方家裡招待女方的親友,其中主要的親友一般也要留下吃飯,但排場花費一般都遜於男方家中。四、一般在一周後,兩對親家和一對新人,加上最直系的親屬,在一起聚餐——自然以在男方家中居多,但也有匯聚到女方家中的。到此,嫁娶活動也便「曲終奏雅」了。

在這同一流派中自然又有對各個環節的不同處理方式:有的迎親時絕不滿足於一輛小轎車而要搞成一個「車隊」——那自然都不是租的出租汽車而是動用公車,一般是一至二輛小轎車,外加二至三輛「小麵包」或小吉普;有的不是在男方家裡擺宴而是到飯館包席,以這種辦法行事時,一般男女雙方的家長和雙方的至親好友都同時到場,「回門」的環節依然保留,但一般也就不再宴請來客,而只以茶水糖果招待——採取這種方式時,在飯館包飯的花費雙方家長都要負擔,當然,一般男方要出大頭。

薛紀躍成親這天,不算擔負迎親任務的嫂子孟昭英,頭一個到達的親友竟是盧寶桑,這實在是一種不祥之兆。

薛紀躍看見盧寶桑不僅掃興,而且厭惡,但他無可奈何,只好強顏歡笑,從五斗櫥邊走開,招呼盧寶桑說:「你呀!坐吧!吃糖!」

盧寶桑不僅穿得邋邋遢遢,而且鬍子拉碴,毫不掩飾他對主人尊嚴的漠視,一屁股歪坐在新沙發上,望望茶几上的糖果碟,甩著嗓門說:「誰他媽吃你這破糖!送我包煙是正經。」

薛紀躍扔給他一包過濾嘴的「禮花」,他接到手裡一看,撇撇嘴,把那整包煙往茶几上一撂,伸直脖子抗議:「就他媽給我抽這個?去去去,把你那三五牌的掏出來,我知道你小子有,你他媽不給我抽留著給誰抽?」

薛紀躍確實有幾包三五牌的英國煙,是潘秀婭的娘家人搗騰外匯兌換券買來的,可他實在不願意拿出來招待盧寶桑,便沉下臉說:「你別嘴裡不乾不淨的好不好?就這個,不愛抽你別抽!」

盧寶桑瞪了薛紀躍一眼,「撲哧」一聲樂了,歪頭又從茶几上抓過那包「禮花」煙來,打開取出一支,從兜里掏出個打火機來,「吧嗒」打出老高的火苗兒,點燃了那支煙,遂舒舒服服地仰脖靠在沙發上,小孩嘬奶般地抽了起來。薛紀躍注意到他手裡玩弄著的那隻打火機,是只外國造、超薄型的,也不知鍍了種什麼合金,表面光滑鋥亮。這隻高級打火機和他那身邋遢的衣裝,在薛紀躍眼裡不但並不顯得矛盾,而且,薛紀躍感到兩者配在一起,倒恰恰最能體現出盧寶桑之為盧寶桑。

盧寶桑那麼大模大樣、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帶著最佳競技狀態的食慾和一副功能健全的腸胃,準備在婚宴上大吃一頓,在他自己來說,也實在是具有最最充分的資格。

盧寶桑的父親叫盧勝七,盧勝七的妹妹嫁給了薛紀躍大姑媽的小叔子,所以盧寶桑也管薛紀躍的大姑媽叫姑媽。依此類推,他管薛紀躍的父親叫大爺,管薛紀躍的母親叫大媽,他跟薛紀徽和薛紀躍也就是平輩的兄弟了。自家兄弟今兒個結婚,他難道不該來嗎?

還不光是這麼一層關係,如今他跟薛紀徽、孟昭英在一個單位,所以他又是薛紀躍兄嫂的同事——還不光是一般的同事,薛紀躍、潘秀婭置辦傢具時,他這個搬運工可盡了大力,往這屋裡搬那三開大立櫃時,擺放時,都是他吆喝著指揮的。難道他還不夠哥兒們嗎?

盧寶桑今年已經29了,還打著光棍。在他身上,家庭或者說家族的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很明顯的。

似乎還沒有哪個社會學研究者,來研究過北京的市民。這裡說的市民不是廣義的市民——從廣義上說,凡居住在北京城的人都是北京市民;這裡說的市民是指那些「土著」,就是起碼在三代以上就定居在北京,而且構成了北京「下層社會」的那些最普通的居民——這「下層社會」自然是一個借用的語彙。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北京城的任何一個居民,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並且已不存在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層次區分,因此,要準確一點地表述,就應當這樣概括他們的特點:一、就政治地位來說,不屬於幹部範疇;二、就經濟地位來說,屬於低薪範疇;三、就總體文化水平來說,屬於低文化範疇;四、就總體職業特徵來說,大多屬於城市服務性行業,或工業中技術性較差、體力勞動成分較重的範疇;五、就居住區域來說,大多還集中在北京城內那些還未及改造的大小衚衕和大小雜院之中;六、就生活方式來說,相對而言還保留著較多的傳統色彩;七、就其總體狀況的穩定性而言,超過北京城的其他居民——因為不在「官場」,所以沒有「宦海浮沉」的戲劇性變化;因為不涉「文壇」一類的「名利場」,所以也沒有多少榮辱明滅的敏銳感覺;他們離政治較遠,既沒有被當做過打擊、批判的重點,也沒有被當做過平反起複、落實政策的對象。文學藝術也很少把他們當做描寫重點。有的人乾脆鄙夷地稱他們為「小市民」,或一言以蔽之曰:芸芸眾生。

但他們的存在及其素質,實在是強有力地影響著北京城的總體社會生態景觀,所以倘全面致力於北京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提高,就不能不研究他們、體察他們,從而引導他們、開化他們。請每一個自我感覺是外在於「小市民」的「大市民」考慮一下:你的生活離得開「小市民」嗎?你不可避免地要在商店裡遇見他,在公共電汽車上遇見他,在人行道上遇見他,在公園裡和影劇院里遇見他,在飯館裡和冷飲部里遇見他……一句話,你其實是離不了他。你之所以能保持一種「大市民」的優越感,恰恰是由於有許許多多的「小市民」在社會上為你以及你引以為同類的人,填補著你以及你引以為同類的人所不甘、不屑去填補的社會空隙——並且絕非小而無礙的空隙。

人們總是一再抱怨:服務行業的一些服務人員,服務態度怎麼總是不好?工廠的一些青工,「小市民」子弟,怎麼總是那麼粗野、顢頇、放縱?通過思想教育、批評表揚、獎勵懲罰乃至於「嚴肅處理」等手段,當然也解決了不少問題,然而,人們似乎還需要從他們當中大多數人的社會屬性和特殊文化、心智、心理、教育結構上,去進行細緻的研究,從而摸索出一套與之相適應的教化手段來,恐怕才能更有效地解決問題。

當然,他們當中的情況又人各有異。

盧寶桑是怎麼個情況呢?

盧寶桑的父親和母親,都屬於北京城內世代的城市貧民。

到晚清時候,北京城內最下層的貧民大體上分布在兩個區域:一個區域是內城的鐘鼓樓一帶,所謂丐幫(乞丐集團),大體上就麇集於此,每天白天由此向東、西、南三個方向推進,四處求乞,晚上再返回鐘鼓樓附近的「營盤」(門洞、街檐、穿堂、窩棚);另一個區域就是外城的天橋一帶,天橋雖然也有乞丐,但其主體卻是各色耍把式的人物,他們不大流動,一般就居住在龍鬚溝、儲子營一線往南的雜院破屋中。

盧寶桑還記得他的爺爺,他爺爺1957年才得病死去。他記得最清楚的一點,就是爺爺晚上有穿著鞋睡覺的習慣——等他長大了他才知道,那是因為當年一到冬天,乞丐們難以生存,晚上便聚集到「火房子」中去過夜。所謂「火房子」,就是搖搖欲墜的頹敗官房(當年可能是官府巡街的「執金吾」們碰頭的地方),房中已片物無存。乞丐們在房中挖一個坑,拾一些樹棍點燃一堆火,圍烤之後,便不分男女老幼地胡亂躺下一睡。因為有鞋的乞丐怕無鞋的乞丐將自己的破鞋穿走,所以一概穿著鞋睡覺。據說當時丐幫的幫規是:凡別的乞丐到了手、上了身的東西,其他乞丐如果強奪、偷拿,便要處死;但凡別的乞丐脫了手、離了身的東西,當面撿走、取走卻都名正言順。

盧寶桑的爺爺一度當過「桿頭」,即「花子桿兒」。如今有出京劇《豆汁記》還經常演出,戲裡面那金玉奴的父親金松,便是個「桿頭」,而且是個好人。所以盧寶桑由《豆汁記》而對京劇好感,又由《豆汁記》而對跟薛大爺他們同院的澹臺智珠好感,並由此又使他那粗糲的靈魂中增添了一點朦朧的溫柔——這且不去說它。

盧寶桑爺爺那一輩的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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