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鞋師傅希望什麼樣的兒媳婦

一位修鞋師傅。他希望有個什麼樣的兒媳婦?

北京城中軸線所穿過的地方,由北而南,依次有:鐘樓、鼓樓、後門橋、地安門(門已拆除不存)、景山、故宮、天安門廣場、正陽門、前門外大街、珠市口、天橋、永定門(門亦拆除不存)。其中外地人所最不熟悉的,恐怕就是後門橋了。該橋在鼓樓和地安門之間的街道中段,古時叫萬寧橋,又名澄清閘。從什剎海前海流出的水,穿過此橋,拐向東南,經東步糧橋進入皇城東南,再匯入到通惠河——永定河的支流中去。現在此橋還存有漢白玉的橋欄,只是橋下已經無水,成為一座旱橋了。什剎海前海中的水如今不再往後門橋下流,而是經暗溝流人北海公園的北海,再經中海、南海,匯入天安門前的金水河,又經過一段暗溝,匯入到東便門的泡子河中,再泄入到通惠河裡去。

後門橋當年的景色,據志書記載,頗富野趣。元朝有個張翥吟詩曰:「立馬金橋上,荷香出苑池。石橋秋雨後,瑤海夕陽時。深樹棲鴉早,微波浴象遲。煩襟一笑爽,正喜好風吹。」如今的後門橋,卻完全是鬧市景象了。橋西有一家「合義齋」飯館,除賣正餐炒菜外,附設小賣部,專營北京風味食品炒肝和灌腸。橋東則有一家食品店、一家牛肉麵館,新近還出現了一家青年人合資經營的「燕京書店」。這樣,後門橋兩側可以說物質、精神兩種食糧都不匱乏了。

荀磊的父親荀興旺師傅,就在後門橋西南的人行道上擺他的修鞋攤。整個攤子由兩隻油漆桶和幾扇可以摺疊的木板組成,收攏可以放到自行車後架上馱走,打開則有一兩米長,上面陳列著備用的大小鞋釘、鐵掌、皮料、人造革料、模壓塑料塊以及成型的鞋底、鞋跟,等等。攤子擺開後,荀師傅便將一幅印有「修理皮便鞋」字樣並附有個體營業執照號碼的白布,系在攤前。沒有活時,他便端坐在攤後,戴著一頂帽子(冬天是栽絨帽,春秋是布便帽,夏天是短檐草帽),膝上搭著一塊厚重的勞動布;修鞋時必不可少的「獨角蛟」(鐵制,下頭有供腳踩著以便固定的橫向底座,上頭是豎向的一個厚鐵腳掌,以便將待修的鞋套上去操作)倚在兩腿之間,手裡握著一隻用麻栗疙瘩自製的大煙斗,悠閑地抽著葉子煙;來了活路時,他便將那大煙斗擱下,麻利地操作起來。

這天荀師傅八點多出攤,擺開攤就來了不少大活——有打前後掌帶換跟的,有縫前幫帶粘內墊的,送活的人還都挺急,巴不得立時就能修好上腳。荀師傅拿過活就做,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過一個鐘頭來拿吧,我儘可能給整舊如新。」人家走了,他戴個老花鏡,兩眼只瞧著「獨角蛟」上的鞋,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忙個不停。

荀師傅做活的時候,不但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響。所以,當那輛裡頭坐著孟昭英和詹麗穎的迎親汽車駛過後門橋時,他一點也沒有發覺。

街上的另一個人卻注意到了那輛汽車,而車裡的人也看到了她,她們之間甚至還匆匆地打了個招呼。那便是騎著自行車由南而北的馮婉姝。

馮婉姝和荀磊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她剛從北京外語學院西語系畢業。他倆語種不一,工作內容有時卻相通。他們倆真是一見鍾情,熱戀之中,他們只顧互相欣賞,雖然說了許許多多的話,卻全然沒有問及過對方的家庭。在向家庭公開關係之前,他們活動的地點,一不是電影院和劇場,二不是公園。他們專找那種不用買票、出入方便、易被人們忽略的「小風景」去纏綿。常去的地方有故宮後面的筒子河邊、王府井大街斜對過的正義路林陰道、什剎海的銀錠橋畔、中國美術館東側的綠地等等。他們在蔭蔽的角落裡緊緊地擁抱,互相微閉著眼睛尋找對方火燙的嘴唇,心裡瀰漫著濃郁的詩意。等最熱烈的感情迸發完以後,他們漸趨冷靜,於是,不知是從哪天開始,荀磊向馮婉姝學起西班牙語來,而馮婉姝也便向荀磊請教起英語來。他們的學習方式是充滿了戲謔的,比如荀磊問:「西班牙人怎麼稱呼月亮和星星?」馮婉姝告訴他了,他熟記幾遍後,馮婉姝便反問他:「英國人怎麼稱呼楓樹和紅葉呢?」他答了,馮婉姝也熟記了幾遍,於是雙方開始造句。荀磊用西班牙語說:「我愛月亮、星星,不愛你。」馮婉姝便緊接著用英語說:「我愛楓樹上的紅葉,討厭你。」雙方語法上自然都有錯誤,於是互相激烈地指責,其間荀磊會用英語咕噥一句,馮婉姝便會追問他究竟何意;而馮婉姝也會用西班牙語嬌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問她究竟埋怨的是什麼。這樣,鬧到最後,他們雙方又都學會了不少單詞和句式,於是一個伸展著腰肢,一個搖晃著披肩發,都說「累死了」,然後少不得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語和英語混雜一起說:「我愛你,愛得要死!」

他們當然誰也沒有死。他們活得有滋有味。終於有一天,他們理智起來了,認識到愛情的歸宿必然是一個由他們兩人組成的家庭,而這個家庭又必然要同他們各自已有的家庭相聯繫,於是他們這才開始介紹自己和詢問對方的家庭情況。他們是不是太浪漫了一點呢?是不是太超凡脫俗了一點呢?也許,使他們這樣處理個人感情的主要因素,是由於他們都讀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義的文學作品吧?

荀磊告訴馮婉姝說:「我父親是個修鞋匠。」

馮婉姝笑嘻嘻地說:「別臭吹了!你有什麼資格自比安徒生?」丹麥童話大師安徒生是鞋匠的兒子。馮婉姝確確實實沒有絲毫鄙棄修鞋匠的意識,無論是丹麥的還是中國的,修鞋匠在人格上與她,與所有的人,都是絕對平等的。但她過去完全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她覺得就憑荀磊那地道的英國紳士風度,他父親起碼也得是個中學教師。

荀磊重複地說:「我父親真的是個修鞋匠。」

馮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並不是開玩笑。於是她收斂了嬉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腦袋調整得更舒適,閉上眼睛說:「你愛他嗎?把他的情況細說說吧!」

荀磊便撫著她一頭柔軟的長髮,徐徐地對她說:「我父親叫荀興旺。我們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爺爺早就去世了,奶奶帶著我兩個姑姑和我爸過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後來就加入了八路軍。那時候他才14歲,槍比他人還高半頭。後來他是解放軍里最普通的戰士,參加過解放石家莊的戰鬥。你知道八一電影製片廠前些時候拍過一部故事片,就叫《解放石家莊》嗎?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這樣的電影。我也一樣。主要是這樣的片子藝術上貧血貧得太厲害了,對吧?可電視上放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們家他自己打制的沙發上,手裡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煙斗,腦袋前伸著,聚精會神地從頭看到尾,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對!就是那樣!……不對!瞎掰!當時哪是那樣!』電視上好像不止播過一次,他次次都是這麼個看法。說來也怪,跟他一塊兒打仗的戰友,犧牲了不知多少,他卻連重傷也沒落下。他還拼過刺刀哩。你不信嗎?我信。因為我爸嘴笨,說實話都費勁,說瞎話那就非把他難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們講他拼刺刀的事,就那麼三兩句話,聽得我心裡怦怦直跳。不是真拼過的人講不出那話來。他說到那時候眼裡只有敵人的肚子,那肚子東躲西閃,可他非把刺刀插進那肚子里不行,扎進去拽出一嘟嚕腸子來,他就高興了。他就那麼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線戰鬥。我奶奶和我兩個姑姑,那一陣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擔架隊過來,他們就挨過去,一個一個掀開被子認,始終沒有見著我爸爸。她們就哭了。人家問她們為什麼哭,兩個姑姑說:『高興的。俺弟弟殺了敵人,可他沒挂彩。』奶奶卻說:『糟了。怕是犧牲在那兒,抬不回來了。』仗打完了,爸爸回到家裡,奶奶和姑姑讓他脫光了膀子,見他果然一點沒殘,高興得了不得。爸爸左肩窩、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處彈片划出的傷痕,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畢竟算不了什麼。爸爸要是留在部隊,繼續南下,說不定就當上南下幹部了。那就不知道會娶個什麼樣的老婆,養出些什麼樣的孩子來,反正沒有我了。可土改以後家裡沒有勞力,他就解甲歸田了。種了幾年地,我兩個姑姑先後出閣了,城裡招工,我爸就進城當了工人,後來把奶奶也接進了城。我爸先學木工,後學鉗工,他這人手巧,想做什麼能成什麼,後來一直升到了七級。八級工到頭,他只差一級。他們廠也沒有八級的,他算技術最高的了。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爸爸成分、經歷這麼好,可他怎麼會不是黨員?他不是。據說他出師的時候,廠里黨委書記挺動感情地對他們車間黨支部書記說,荀興旺你們不發展,你們究竟想發展誰?可車間支部書記為難。我爸是個出名的孝子,奶奶愛吃豆面糕,近處沒有,歇禮拜那天我爸就騎車跑遍全城,不買到豆面糕絕不罷休。這當然不會成為問題。可後來奶奶去世了,當時北京市已經大力提倡火葬,黨團員都要帶頭,家裡死了人要送去火葬,可我爸無論別人怎麼勸,也不忍心把奶奶火葬,到底他還是買了棺材,想法子把奶奶送回老家土葬了。黨支部書記覺得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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