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大學生單相思的可愛小伙

一個女大學生的單相思。那小夥子確實可愛。

話說張秀藻這天早晨捧著小竹笸籮,把買來的早點送進了家門,她因為在門洞里遇上了荀磊,弄得方寸已亂,滿心滿意想把早點往桌上一擱,推說自己在早點鋪里吃過了,便到左邊自己的屋裡一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誰知她剛進屋,媽媽就告訴她:「剛來了電話——今天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推遲到下午四點鐘起飛,你爸上午不走了。」而爸爸則已經脫去了原來穿妥的出國服裝,換上了家常打扮,坐在飯桌旁說:「秀藻呀,你一會兒沒事吧?吃完早點,你來幫我整理一下書櫥吧——兩年沒整理過了,今天上午倒是個意外的機會。」

張秀藻真想託辭拒絕,比如說自己不舒服,或者說學校里留的作業還沒弄完,但多年來父母對她的教養,使她難以撒出哪怕是這樣一種謊來。而她又絕不能說出她是被荀磊弄得心猿意馬的真情。她默默地坐到了飯桌旁,接過媽媽遞過的熱粥,點了點頭。

整理書櫥!為什麼偏偏是整理書櫥?

……就是在爸爸那高大充實的書櫥前,她頭一回見到荀磊的。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從西郊回來,剛進屋,就聽見爸爸在喚她。她走進爸爸媽媽的那間屋,頭一眼就看見了一個清俊的小夥子,站在了爸爸的書櫥前,手裡捧著一本英文書,正翻著。

爸爸從旁介紹說:「秀藻,這就是咱們院的傳奇人物——荀磊啊!」

荀磊這時把眼睛從書上移開,抬起來徑直望著張秀藻。張秀藻吃驚了——這雙眼睛為什麼這樣熟悉,又這樣新奇?

……是的,荀磊恐怕不僅在這個小院里算得上是個傳奇人物,在鐘鼓樓一帶,乃至在整個北京市,也算得是傳奇人物吧?

他比張秀藻大兩歲,1960年生人。1960年是什麼歲月?「大躍進」帶來的惡果不僅使農村裡餓死了人,也給城市裡的居民帶來了物質生活的大匱乏。那時候,荀磊的爸爸正是負擔最重的時候:他奶奶還活著,要贍養;他媽媽所在的街道工廠緊縮了,又重新成了家庭婦女,而他的兩個姐姐當時還小。荀磊的爸爸荀興旺師傅一個人要養活五個人。那時候荀師傅只有三十多歲,正身強力壯,但他食量大,定量不夠,因此上班幹活時,當中總得停下幾次,好把腰帶多扣緊一個眼兒。當時全家都寵著荀磊,但畢竟營養不良,他都一歲半了,還不怎麼會說話,而且頭顱顯得過大,囟門長久發軟……

正像鐘鼓樓下流行過的順口溜所說的那樣,荀磊那茬人是「生出來就挨餓,一上學就停課,出校門就插隊,回了城沒工作。」咱們黨的幾次失誤和轉折後的困難時期,恰好發生在他們個人命運的幾個關鍵時刻,這一事實也毋庸諱言。與這樣的命運抗爭,克服客觀因素帶來的缺陷,發揮出主觀因素的全部力量,自然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荀師傅指導著他所有的孩子,特別是荀磊,這樣去做了。不管社會上如何亂,他要求他的孩子學文化、「懂人事」、「不許出去瞎起鬨」。在小學裡,荀磊成了亂鬨哄的教室中少數能認真聽講的學生。當他下課後居然拿著課本,站到老師面前,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有禮貌地提出幾個沒弄懂的問題,要老師解答時,老師心裡一陣酸楚,一陣欣慰,把他悄悄引到自己的宿舍,不但回答了他的問題,還誠心誠意地給他補充了一些知識——那都是當時被從教學內容中粗暴刪刈掉的。1973年至1976年上初中時,學校里的文化課幾起幾落,不過總算設置了英語課,那英語教師據說有歷史問題,飽受過一番衝擊,讓他重執教鞭不過是「控制使用」,所以他站到講台上時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市民的子弟們有幾個學得下英語的?教了半學期,默寫26個字母竟還有一多半不及格。那英語課他最後簡直是閉著眼睛教了——下頭像茶館一樣,幾個連本國語也不要學的學生爽性在教室後頭打起撲克牌來……而就在這樣的混亂當中,他發現總有一個聲音跟著他念,那便是坐在第一排的荀磊,他從最貧瘠的知識土壤中,貪婪地吮吸著所能獲得的每一點每一滴營養……

據薛大娘他們回憶,在那幾年裡,院裡頭好像就沒有荀磊這麼個孩子似的。他一下學便坐在他家所在的那個小偏院里念書,偶爾提個水桶到公共自來水管那兒接水,臉兒白白凈凈的,見人羞怯地笑著打招呼,懂禮得讓人反倒覺得他古怪。又據澹臺智珠回憶,有一回她不知為什麼事去找荀師傅的愛人荀大嫂——那時她淪落到紐扣廠,大約是家裡爐火滅了去借塊發火煤——進了他家小院,便看見荀磊坐在小板凳上聚精會神地讀著什麼,她俯身一細看,發現荀磊讀的竟是一疊過了時的枱曆,她不免問他哪兒找來的這種東西?荀磊臉兒漲得通紅,像希望能「坦白從寬」似的說:「珠阿姨,是衚衕里揀廢紙的胡爺爺給我的——人家扔了不要的。」她從荀磊手裡抽出幾張來一看,原來那是頭年用過的枱曆,每篇底下都有一點文字,或者引點語錄、諺語,或者有點歷史、地理知識,或者有點人物介紹,現在回憶起來,那些文字編得都很不精當,很粗糙,而且整體受著當時極「左」路線的制約,可荀磊在實在找不到書讀時,他就連那用過的枱曆也視為珍寶,用心地揣摩……澹臺智珠因而深深地感動,她內心裡萌動著的重新喊嗓、練功的念頭,被這偶然的接觸激發起來……倘若連石縫中的小草也在這樣頑強地伸展自己的身軀,那麼,已經開過花的小樹,難道就甘心在寒霜侵襲中凋敝嗎?

如今常有人問荀師傅:「您是怎麼教育小磊子的?」他說不出來。真覺得沒得說。也常有人問荀磊:「你爸爸是怎麼把你教育成這樣的?」他也說不出來。真覺得無從說起。一切似乎都是無形的。當然也有令他難忘的一些情景,可那值得一說嗎?比如,大約是1969年吧,爸爸帶他到廠里的淋浴室洗澡。當時,爸爸同車間的一位師傅,全身的汗毛都很重,他戲謔地用粗大的手指擰了一下荀磊的屁股,荀磊出於本能,聲音尖銳地罵出了兩句話:「你媽X!砸爛你狗頭!」那師傅尷尬地笑著,荀師傅卻過來關掉了荀磊頭上的噴頭,綳著臉,訓斥荀磊說:「你說什麼來著?你聽著:任何時候也不準罵人!更不許學那些瞎胡鬧的髒話!」並命令他:「給你大爺說『對不起』!」荀磊低著頭,嘴唇緊抿著,成了一道線,半天不言語。那師傅忙把他那噴頭也停了,笑著說:「老荀,你也真是,這年頭大姑娘都罵街,誰不說兩句『砸爛』、『油炸』、『清蒸』?算了算了算了!」誰知荀師傅竟氣得臉色鐵青,厚厚的胸脯綳得像兩塊鑄鐵,瓮聲瓮氣地宣布:「我不管它什麼年頭,我的兒子就得正正經經像個人樣!」荀磊抬眼望著爸爸,那是全裸的爸爸,身上有解放石家莊時,作為一個最普通的士兵掛上的彩——鎖骨邊上一處,腰上一處,他小小的心靈忽然像被電擊了一般戰慄起來,於是他大聲地向那師傅說:「大爺,我不對,我錯了!」那師傅聽了他這話,看著他父子那情景,猛地轉過身去,擰開了噴頭,讓噴瀉的熱水,掩蓋住就要湧出的熱淚……

1976年荀磊升人了高中,他要求父親給他買個袖珍半導體收音機,荀師傅毫不猶豫地給了他錢,讓他去買。想到這孩子多年來從未跟家長要過買冰棍的錢,荀師傅心裡不知怎的有點難過。荀磊每天用那收音機聽英語廣播。同學們都覺得他很滑稽:「小磊子想吃天鵝肉呢!吃外語飯,進外事部門,頭一條得有門子!就憑他那爹媽……哈!」這話後來竟至於當著荀磊的面說,荀磊只是安詳地微笑著,他真的是嚮往什麼外事部門嗎?其實他連哪些部門算外事部門也不甚了了。他只不過是覺得在那種氣氛下,惟有這英語廣播講座還聽得下去,況且,他牢牢記住了爸爸有一天講的話:「技不壓身。」

1978年,高中畢業前夕,某外事部門在北京幾個區的中學裡招收培訓人員,條件之一是必須具有優異的外語成績。學校的那位英語教師竭力推薦荀磊應考。英語教師的「歷史問題」那時已經澄清,他只不過是1948年去台灣中學教過半年書,絕不是什麼壞人。他到哪兒都是教中學,教英語,說他以此謀生也好,說他以此服務於社會也好,總之對他完全可以放心。他讓荀磊天天晚上都到他家,悉心地給荀磊輔導;當荀磊進了考場時,他在那大門外背著手焦躁地踱來踱去,以至於別人以為他得了精神病……

考完了,荀磊回憶出全部考題和自己的答法,老師拿筆的手顫抖著,給他預測得分——他能得84分。老師說,這即使不是最高分,也一定在錄取線之上了。

但消息不斷傳來。許許多多的人——不僅考生本人,還有他們的家長及其親友——利用各種從最原始到最現代化的手段,湧向這個部門的「後門」:請客送禮、以位易位(你給我安排一個,我給你安排一個)、熱線要挾、秘書傳話……乃至坐著小轎車來「御駕親征」、拿著「尚方寶劍」(某大人物開的條子)來當場「宣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部門中有人敢言,有人敢怒,但「後門」仍然堵不死,一個又一個考得相當差乃至根本沒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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