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來更好的客人

京都市西京區,從嵐山到西芳寺山綿延展開的廣大國有林地,正好與關西國際開發研究中心毗連相椄。研究中心的東方不遠處有桂川的流水經過,河川的對岸是一塊能夠瞭望京都市街及比叡山的丘陵地。日本財界對文化及學術向來不甚關心,然而卻彷彿在競爭似地拿出資金,協助建造了這個機構。在安全保障已化為咒文的時代里,一般市民光是在附近的路上行走,都會立刻引發監視錄影機動作,以及警犬咆哮。

現任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助理的道格拉斯·W·文生,在這天中午搭乘美軍軍機抵達日本,來到京都則是利用直升機。

在一群前來迎接的日本人的嘈雜接待聲中,文生朝著本館的會客室前進。

美國在關西的外交活動據點雖然設在大阪的總領事館,但若牽涉到內幕工作的話可就另當別論了。關西國際開發研究中不論預算、人事、營運,全都掌握在美國手上。所長雖然是日本人,卻是一個麻省理工學院出身的國際政治學者,並以「日本應該隨時與美國並肩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的論調為一貫主張。事務長為外務省(譯註:相當於外交部)的官僚出身,曾於駐美日本大使館中擔任第二號的全權公使。中心內部的通用語言為英文。

由於富士山火山爆發以及仍未平息的降灰之故,東京周邊的工作據點幾乎全部陷入機能癱瘓的狀態,就連大使館也處於無法與本國聯絡的惱人狀態。將大使館的機能本身遷移至安全場所,似乎有其必要性。大阪的總領事館太過狹小,於是在那個時候,一部分的機能、也是最重要的機能便被遷移到這個中心來。

文生並非單獨來訪。隨行的秘書及隨役加起來,差不多是一支棒球隊的人數。其中的二人,戴著墨鏡和口罩將臉部遮掩了起來。膽敢嘲笑那副刻意裝扮的愚蠢之人,在這個中心裡一個都沒有。

在會客室里迎接文生的是特地從大阪趕來的總領事。

「難得總統助理大駕光臨,來到這麼僻遠的地方,實在是榮耀至極。」

「確實是僻遠的地方。而且地質也極不穩定。」

文生冷淡地封住總領事之口,同時將舌頭的迴轉提升到最高速度。

「將巨大的資本與技術積蓄在這種土地的做法本身,一開始就是一件毫無必然性也毫無意義的事情。真正的文明中樞正是在大西洋的兩岸上所培育而成的。沒有地震本身就代表著那是塊神所嘉許的土地,因此必須是那樣的地方才有永續發展的期望。」

「哦……」

總領事滿臉疑惑地看著文生,好不容易才插上了嘴。

「如您所知,日本前幾天才剛剛完成首相交接的儀式。在這個非常時期提出政變雖然是亞洲的落後國家才會有的做法,不過新首相這號人物,在日本的政界之中可謂是愚蠢至極……」

「再怎麼無能及腐敗的掌權者都無所謂。只要能夠讓我們在日本國內為所欲為就行了。如果他願意將外交及軍事的實權交給我們美國,甚至繼續提供軍事基地和維護費用的話,管他曾經有過向未成年少女買春的前科,或是打算和黑道結盟,都不關我們的事。」

搶下總領事的話鋒、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之人正是文生。

「大體說來,統治這個國家,算是挺輕鬆的吧?因為這個國家的國民絕對不會發動革命。」

「絕對……不會嗎?」

「絕對不會。因為日本人要訴諸暴力對掌權者表達異議的能量,早在一九七○年代就已經耗盡了。是好是壞就另當別論。明治時代,與俄羅斯的戰爭過後立刻大舉襲擊警察。大正時代有米騷動事件。到了平成時代……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既然形式上被問了問題,總領事只好想辦法回答,不過對方是否回答對於文生而言並無必要。

「什麼都沒有,NOTHING!NOTHING!」

文生提高嗓門,連雙手都激動地揮舞起來。總領事費了一番工夫忍耐才沒擺出臭臉,剛剛清洗過的西裝領口被總統助理噴了許多口水。他完全沒料到,這個擁有菁英外表的討厭鬼,居然是個如此反覆無常的人物。

文生的語調再度升高。

「這些傢伙所擁有的,只有經濟及技術被中國與韓國超越的恐懼感而已。一旦被超越的話,就不可能再追趕上的那種被拋開的恐懼感。呵呵呵,喪失自信與消極的歇斯底里一旦結合的話,這個國家的保守派所能夠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誹謗中國和韓國而已。說什麼韓國永遠追不上日本、中國會在五年之內崩潰……」

在肢體語言與手勢的輔助之下,總統助理的演說越來越熱烈。

「早在毛澤東死亡的時候,以及鄧小平離開人世的時候,中國就該在五年之內崩潰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個年頭,中國如果會在五年之內崩潰的話,日本的經濟恐怕會比中國提早兩年毀滅吧。」

總領事無力地點著頭。他早已斷了插話的念頭。

「養肥日本的時代已經結束,這次該養肥中國了。長肥、長胖、長得圓滾滾地……等到氣血紅潤地膨脹起來的時候……」

文生突然攤開雙手。

「碰!」

在大聲一喊之後,終於閉上嘴巴。就在臉色發白的沉默完全籠罩住會客室的前一刻,總統助理奇妙而寂靜地做出宣布。

「辛苦了,你現在可以退下了。」

總領事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一踏出會客室,文生立刻「咳!」了一聲。

「剛才獻醜了,快請坐下。」

被奉請上座的男人,緩緩地取下口罩。

這個男人看來大約四十齣頭,單薄的臉龐,奇妙地呈現出無國籍的風格。可以這麼形容吧,在西方人的眼裡看起來像是東方人,而東方人看了又覺得像西方人。蓄著一道細細的髭,不過在那下方的嘴唇卻非常地薄,而且毫無血色,簡直就像是一道純粹的裂縫一樣。

牆壁上掛著一幅描繪著舞妓的日本畫。在坐進背對畫作的安樂椅之後,男子摘下墨鏡。要是讓總領事看見的話,肯定會驚訝地倒退一步吧。展露出來的雙眼,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就像是寶石一樣地美麗,像黃水晶,兩個瞳孔黃澄澄地,彷彿是照亮煉獄最底層的火把般熊熊燃燒。

「欽(不烏)大人……」

如此開口招呼的瞬間,文生立刻因為嘴邊的一記強力打擊而後退一步。原來男子以敏銳的動作,像甩巴掌似地將口罩給扔了過來。

「只呼上司的本名,簡直是無禮到了極點!」

男子的聲音相當低沉,而且夾帶了無數的刺。

「就工具而言雖然是容易使喚,但是那種低賤的本性卻叫人難以忍受。大概是教育上出了錯吧。只給予力氣和財富,卻忘了教導禮儀。」

「那、我該如何稱呼您才好呢?」

文生的聲音打著哆嗦,跟著他的那群人也同樣蒼白而沉默。只有一個人,那個仍然戴著墨鏡和口罩的女人表現出泰然自若的模樣。

「暫且先以閣下稱呼吧。」

男子的聲音透露出冷嘲的波動,文生過寬的額頭滲出汗珠。傳聞這位總統助理向來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人。當然,粗野而單純的德州佬總統也包含在內。然而他在自稱「閣下」的這位人物面前,卻畢恭畢敬地鞠躬哈腰,簡直和古代社會裡的奴隸沒什麼兩樣。

儘管諷刺,但傳聞確實完全正確。文生之所以沒有蔑視此人,原因是對方並非人類。這個真相除了男子本身以外,只有兩個人知道。

從會客室的窗戶,可以看見夜之黑手正要落下的京都市街。正確的形容應該是先看到點點閃爍的街道燈光,不久之後漸漸變成了一條光帶吧。京都雖為古都卻並非死城。以百萬人為單位的生活,一直在八世紀以來的歷史上存續經營著。

「一千二百年的歷史呀?嗯,還真是短哪。」

男子將視線轉回室內。

「大約在五百年前吧,我附在一個叫做阿爾布克爾克的男人身上。他是個葡萄牙人。我下到人界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呵呵,在天界中的怨恨,該如何排解呢?」

撫過薄薄嘴唇的舌頭又細又長,紅得簡直是過了頭,再加上那對黃色的眼睛,開始說話的這個男人的模樣,給人一種即便是初見面者也不會有像是人類的印象。

在世界史教科書等等當中頗有名氣的達·伽馬(譯註:Vasco da Gama,葡萄牙航海家)並非靠著自己抵達印度。繞過好望角之後,好不容易來到非洲大陸的東岸,他在那兒僱用了一個熟悉海路的阿拉伯人,並在那人的帶領及指導下,一路來到了阿拉伯人及中國人的往來航線,直到印度。

之後,葡萄牙便以銳不可擋的氣勢侵略亞洲各地,恣意地從事破壞、掠奪及殺人的行為。看到那樣的情形,據說帶領達·伽馬前往印度的伊文·瑪吉得直到死前都懊惱不已。

「啊,我只不過是把那群白色的惡黨帶到印度而已,想不到竟造成了那麼多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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