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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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郊農村的一個莊戶人家,還沒有大富起來,推開大門進去,還是個傳統形式平房院落。秋盡冬來,但是天氣還很晴和。院子里的幾株柿子樹,葉片幾乎落盡,但枝頭還掛著些黃燦燦的大柿子;一側的竹棚架上,瓜藤早已枯萎,卻還掛著幾條已經只剩筋瓤的絲瓜,以及已然變硬泛白的細腰葫蘆。一些柴雞正滿院子用爪子和喙刨食,一隻大狸貓趴伏在正房門邊,與那些柴雞相安無事。

院落的主人此時並不在家,可是院門口卻停著輛吉普車,有客人老遠地來造訪,那正房靠東的裡間也有人接待那客人。

那正房裡間還是老式的格局布置。靠窗是一溜大炕,上頭鋪著大席。靠山牆堆著高高的被褥,以大紅為主的色彩顯得非常艷麗。炕上安放著方形木炕桌,很茁實,漆成了深棕色,泛著油光。炕對面,隔著相當寬敞的磚漫地面,是好木材打制的巨大躺櫃;躺櫃正中擺放著老式座鐘,以及對稱的插著尼龍假花的大瓷花瓶,兩旁還有暖瓶茶具等種種家居的什物用品。凡露出的牆面下半截,都貼著些從去年大掛曆上拆下來的大幅彩色照片,是世界各地的美景,有巴黎鐵塔、紐約曼哈頓島樓群鳥瞰、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莫斯科紅場一側的蒜頭頂大教堂、印度泰姬陵……等等,令人眼花繚亂。牆面上半截,當中貼著大幅的「年年有餘」新年畫,畫上抱大鯉魚的胖娃娃笑得好喜幸!年畫兩邊配貼著兩幅春聯;兩旁還有幾張以「九大元帥」、「梁山伯與祝英台」、「沙家浜」為題材的年畫。在對著屋門的山牆上則掛著一個大玻璃鏡框,裡頭鑲著若干大大小小的黑白彩色的家人照片。沒有掛紙頂棚更沒封灰頂,裸露著粗大的屋樑和屋瓦,使屋子顯得格外闊朗。炕這邊下面是一溜玻璃窗,上面是糊著雪白綿紙的可以朝里掀掛起來的木格窗。因為天氣已冷,所以此時木格窗都合攏起來。下面的窗玻璃上貼著些紅艷艷的剪紙。因為堂屋的灶上剛燒過開水,所以炕上暖暖和和的。

兩個人,一個人坐在炕桌靠里一邊,整個身子都在炕上,盤腿坐在一個大棉墊子上,那是「老豹」;另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穿著件夾克衫,斜側著身子坐在炕桌那邊的炕沿上,左腿壓著右腿,左腳落到地面上骯桌上擺著一隻大茶壺兩杯熱茶;他們表情都很嚴肅,顯然是議論著一個不那麼輕鬆的話題。

那來客是坐吉普車來的。自然是事先跟「老豹」約好到這個人家來見面的。吉普車的牌照打頭是G·A兩個字母,但來人穿的是便衣。

來客告訴「老豹」,他們前幾天抓獲了一個盜竊豪華汽車的竊賊。是當場人贓俱獲。那竊賊半夜裡開著那車過這一地區的路面,恰好被巡邏的民警發現。那是輛全新的日產凌志轎車,還沒有上牌照。據那竊賊交待,這輛車是他從北邊的某市偷來的,打算開到南邊的某市去銷贓……

講到這兒,自然只能算樁稀鬆平常的刑事案件。那竊賊難道是單槍匹馬作案?他胸有成竹地往南邊那市裡去,可見那邊必有人接應……這也都是不用多加推敲便可判定的事。「老豹」知道既來找他說這個事兒,其中必有大的蹊蹺。那麼,此案離奇之處在哪裡呢?

來人跟「老豹」細說端詳:據案犯交待,這輛車,是那個市下屬的一個貧困縣,買的走私貨,用的是上級撥下來的「扶貧款」;本是想留作縣太爺坐的,因為廉政的「風聲」日緊,所以買來後一直沒有上牌,存在縣委大院一個暗庫里;前些時,他們又打算將這輛車加價轉賣給附近一個企業,但討價還價一時還沒談妥;竊賊便是趁這個機會「先下手為強」,竊出了這輛車;本以為半夜開過這裡不成問題,沒想到竟「陰溝裡翻船」……

「你們有什麼為難的呀?」「老豹」藹然地問。

「怪了不是!……」來人說:「我們審完賊,就跟他們縣裡聯繫……誰知那邊回答說:我們這兒一輛車也沒丟,大小卡吉普車都沒丟,更沒丟什麼小轎車了……」

「老豹」淡淡地笑了:「藏起來的鑼兒磕不得……」

來人說:「我們反覆審了那賊,判定他說的是實話……我們就去了他們那兒一趟……那辦公室主任態度十分強硬,讓我們趕緊打道回府,說我們不僅辦錯了案,而且干擾了他們的正常工作……其實我們根本沒提什麼挪用扶貧款的事,只是請他們開好介紹信,派上人,來我們這兒領車……」

「老豹」說:「憨老二遇上奸老七了……」

來人說:「……我們等於是給轟出來了……他們連頓便飯都不招待……我們就在快出他們轄區的一個公路邊的小飯鋪里吃飯……除了司機,我們都喝了點酒,喝上幾杯,我們就開罵了……他們那兒,明顯的窮,周圍的縣裡,自然條件跟他們有多大區別?怎麼人家就沒窮到這個份兒上?……可他們那裡也有漂亮的小樓,集中成一片,其中一半是縣裡各級幹部的『宿舍』,一半是當地『企業家』的住宅,可據說那些『企業家』又多一半是各級幹部的親戚……我們就琢磨,既然他們是這麼樣抱成一團兒,幹部又何必搞豪華車坐呢?他們用『借坐』的名義,白坐他們那些個『企業家』親戚的進口豪華車不結啦?行政機關不讓用進口豪華車,企業不受這個限制嘛!其實這號辦法,咱們地面上也有個別人在用嘛!……」

「老豹」問:「你們琢磨出個道道了嗎?」

來人說:「……我們先一頓地瞎琢磨……又賭氣,說非把他們這個丟了車還賴帳的事兒給捅出去不可!有的就說,到他們的上級市去告他們!有的說,咱們把那輛凌志直接開到中紀委院里去!有的說,找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節目,給他全國曝光!……誰知我們在那兒高談闊論,旁聽有耳,他耳熱心動,便來跟我們坐到一桌……」

「老豹」笑了:「『洪洞縣』里,也不是全無好人啊……」

來人說:「可是好人也無奈啊!……那人奔六十歲去了的模樣,滿臉的褶子,可倆眼珠子往外噴火,一看就是個人物……他湊過來說:你們那些個辦法,沒一個是靈的!告到市裡,那不是沒有人去告過,可市裡有保他們的人……就是乍一聽氣得不行,想捅他們那個馬蜂窩的人,真牽扯進去,最後也只能是把氣咽回去,甩手不再攙和……反映到監察部、中紀委,也有人試過,上頭也來過聯合調查組,可查來查去,帳面上也查不出大號問題……為什麼呢?好比說你查他挪用扶貧款的事……等你來查的時候,他那窟窿早用別的款子又補上了……去年他們挪用教育經費給自己的住宅區修路,弄得全縣教師領不著工資,可真到聯合調查組來的時候,他們承認是挪用了那筆經費,他們還振振有詞呢!因為去年這兒突發了泥石流災,上頭本該到位的救災款不到位,他們是萬般無奈,這才暫時挪用了到位的教育經費……而且,調查組進駐的頭兩天,他們已經用到位的救災款,補發了教師工資,你說能抓著他們多少錯?……請中央電視台的人來曝光?也有電視台的人來過,他們阻撓,人家也愣拍了些素材,可拿回去也始終播不出來,因為你沒抓到真憑實據啊!……就說你們今天說的這個事兒,人家說這兒沒丟車,你能硬說那車是他們藏的嗎?你們問:藏那車幹什麼?按規定自己不能公開地坐,要坐,『借』那『企業家』的豪華車坐不結啦?……這你們就不懂了!他們是用這個法子,挪用公款,低價買進走私車,然後再高價拋出,拋售給一些鄉鎮企業——他們一般並不賣給本地的企業——得來的錢不是比挪用的錢多嗎?他們補上了那窟窿以後,剩下的,就底下私分了……你們以為他們的暗庫里,就存著這一輛凌志嗎?……唉,他們的花樣多了!……依我說,你們乾脆高高興興地回去算了,白撈一輛豪華車,這天上掉下的餡餅,嚼起來多香啊!……」

「老豹」聽得很出神,問:「那人的真主意是什麼?」

來人說:「他窗戶紙捅得倒透,可也沒給我們拿出什麼真主意來……我們雖不是灰溜溜,也是憋著一肚子火打道回府……這下,那竊賊的案子結不了,總拘在我們這兒,移交不了司法,對我們來說也是個累贅……放了他,明明是個賊,又不甘心……那車,我們怎能留下?上交?怎麼個名義?……想來想去,我們頭兒就讓我來找您……」

「老豹」換了下兩隻腿的位置,笑說:「找我,我能效個什麼勞?」

來人說:「我們頭兒說,這事跟他們沒完!早晚得把他們那個馬蜂窩捅了!……不過,一時不好辦,急不得……你知道我們那兒哪有暗庫,凡車庫都是明的,沒剩一個空位;那凌志車擱我們院里,日子久了,閑言不怕,謠言可畏……所以,頭兒的意思,是先請您給找個地方放放……」

「老豹」說:「怎麼你們就不能往上反映,把車往上交呢?」

來人說:「按說,那就是個辦法……可是,往我們系統上頭報,那不是顯得我們頭兒太無能嗎?眼看到年底了,要交總結了,您說我們在報表上,這案子怎麼個填法?只能先給擱『冰箱』裡頭,凍起來再說……這可不是我們貪贓枉法,對不?我們對得起天地良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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