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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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綠林》借那個俱樂部拍影片中的部分場景。其中一場戲是潘藩所飾的當代民間好漢與一位贓官在按摩室里語帶雙關、互相試探的智斗,導演請「賽麻姑」跑龍套,以她本來的面目出現。沒想到「賽麻姑」在鏡頭面前十分鬆弛、自然,這給潘藩留下了深刻印象。於是在劇組撤出俱樂部以前,潘藩便插空跟「賽麻姑」套磁,互留了呼機號碼,說是以後要保持聯繫。

這天潘藩得閑,他便呼了「賽麻姑」,「賽麻姑」給他回了電話,他便在電話里說:「今晚上請你吃個飯,不知道肯不肯賞光?」「賽麻姑」在那邊笑嘻嘻地很老練地問:「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您的意思是要『單打』呢,還是也可以『雙打』?」潘藩不禁問:「什麼是『單打』?什麼是『雙打』?」「賽麻姑」大有嘲笑他「大明星怎麼連這話也不懂」的語氣:「哎呀……『單打』就是一對一嘛,『雙打』就是你也帶上朋友,我也帶上朋友,咱們一塊兒樂樂!」潘藩忙說:「只要肯賞光,怎麼『打』都行啊!『團體賽』也沒關係!……」

潘藩的想法,並不是要跟「賽麻姑」「桃色」一下。他因為跟老豹失卻了聯繫,正愁對這個大都會裡的潛龍卧鳳的進一步探究沒了渠道,在那俱樂部拍戲時,聽了俱樂部經理幾句介紹,又在拍戲的實際接觸中感受到「這個女人不尋常」,而他要進一步拍好《城市綠林》這部戲,把握此類民間存在的神髓,跟「賽麻姑」接觸,引她講述出她自己以及她朋友們的命運遭際,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賽麻姑」還願帶些其他人來,那更好了!

「賽麻姑」她們那個俱樂部裡面,就有很高檔的潮州菜和韓國燒烤餐廳,想必請她和她的朋友們到高檔場所吃高檔菜肴並不會產生驚喜感激的效果,所以潘藩決定請他們到崇格飯店,以別具一格的家常菜和文化氛圍來促使他們敞開心扉。於是他給哈老闆打電話,誰知這天總打不通,好像是那邊電話出了問題。他便乾脆親往預定。誰知他一到門前,便看到一派大興土木的擴建景象,不僅原有的門面已然拆毀,隔壁一家書店什麼的也都正在合併改容,並且他注意到,在蛇皮布的圍欄上掛了個施工單位的責任牌,落入眼裡的第一行競是「施工項目:天益滋補食療火鍋城」,令他吃了一驚……急忙繞到裡面,迎面見到正在監工的哈老闆,也不及寒暄,他直截了當地問:「怎麼回事兒?你怎麼不崇格啦?」哈老闆笑嘻嘻地說:「不是我不崇他了,是他不寵我了啊……」潘藩便說:「怎麼不寵你了?你這崇格飯店,文化圈裡小有名氣了嘛!最近文化界多少的創意,產生在你這飯館裡啊!你怎麼能輕易地就改了名兒呢?」哈老闆坦然地說:「歡迎你們繼續賞光啊!不過,咱們實話實說,憑做你們文化人的生意,我能賺幾個錢?你們演藝圈的還好一點兒,像前些時候雍老師在我這兒張羅的什麼『比較文化學會』的聚餐,酒水在內我算他們四百八一桌他們還吐舌頭,最後我讓到三百六一桌……主菜有基圍蝦、石斑魚和水魚煲,末後還有甜食和果盤……如今進料是什麼價兒!您幫我算算!說實話我賠倒沒怎麼賠,可一個鏰子兒的賺頭也沒有……老這麼著經營下去,您說我圖個什麼?不如到文化部去辦個食堂!……如今干我們這一行,說穿了你就得瞄準那公款消費……那些個公務員爺們兒嘴刁著哪,你沒點新鮮花樣他們還懶得進門兒,這不,琢磨了半天,決心改這麼個火鍋城……一般的火鍋他們也不稀罕,他們不都挺惜命,講究滋補養生什麼的嗎?所以我今後就搞點號稱滋補食療的火鍋,讓他們來這裡提神養氣……他們吃完說起來也無非是吃了個火鍋,廣州那邊叫『打邊爐』,算是很平民化的,報銷起來也沒什麼心理障礙對不?……」潘藩說:「哎呀你就是瞄準公款你也還叫崇格有什麼關係嘛……」哈老闆說:「那問起我來,我怎麼說?照實說?多半會讓他們嗓子眼兒噎著……所以莫著改了……我現在這名兒是專門請人測算過的,我屬虎,是金命,『天』是乾位,恰好含金……天讓我受益,誰還能妨礙我賺錢?……」潘藩嘆口氣說:「林奇他要是再來,心裡不知道該是個什麼滋味了啊!……」對此哈老闆顯然已經想過,回應說:「林奇他前些天來過一趟,我這些個計畫還沒成形兒呢……不知怎麼搞的,他沒呆幾分鐘,我眼錯不見,又忽然走了……給他做好的菜端出來早沒了影兒……他是個好人、聖人,那沒得說,可咱們俗人不能照他那個活法依葫蘆畫瓢啊!……他再來咱們一定還照菩薩那麼供著,可他來了要是不滿意,或是從此不來了,咱也沒辦法是不?……」潘藩想再說點什麼,嗓子眼兒彷彿被什麼東西噎住了……

於是潘藩只得另選了孔乙己酒家,請「賽麻姑」他們來聚聚。

既是打破「單打」格局,潘藩也準備另邀自己方面的熟朋友來作陪,首選是吉虹。他先把電話打到王府飯店,這才知道吉虹早已退了房。他打到吉虹自己的那個單元,沒人接聽。本想打到閃毅那兒,那是一定能打聽出吉虹蹤跡的;可一想到閃毅很可能出現的心理反應,也就作罷。於是又想到了電視台前些時採訪過自己的小妞春冰。春冰一定會欣然赴宴。可隨即就想到春冰說不定把紀保安勾來;他對那個動輒對人說教的小官僚實在是不「感冒」!……又想到了幾位漂亮女性,卻都要麼聯繫未果,要麼他最後又覺得容易橫生枝節,妨礙他套出「賽麻姑」等的身世秘辛……到頭來決定還是「單刀赴會」。

……孔乙己酒家的店堂設計得蠻有特點,是仿紹興的舊式木結構建築,一派灰瓦、白牆、赭柱、紙窗的素雅情調……他提前先到,不一會兒「賽麻姑」和一位走路不大靈便的男子來了,「賽麻姑」跟他介紹說:「這位……您叫他旺哥就行啦!」他聽了吃了一驚;可看「賽麻姑」那表情,又不像是開玩笑;於是落座後,他爽性問「賽麻姑」:「旺哥……是您的……?」「賽麻姑」格格格笑,望著旺哥,說:「你是我什麼?兄弟?丈夫?情人?……你自己交待!」旺哥憨憨地笑著說:「那都不是……是朋友!……」潘藩從旺哥一出現,就覺得他那相貌神態都很像一個人,這時忍不住說:「你真像魏鶴齡!」旺哥和「賽麻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他便解釋說:「我說的是電影界的一位老前輩,如今已然作古了,可他演的片子還經常在電視上放……像三十年代他跟趙丹、周璇演的《馬路天使》,他在那裡頭演個賣報的小販;還有解放以後跟白楊演的《祝福》,他演賀老六……」「賽麻姑」和旺哥卻對他提到的老演員印象模模糊糊的,旺哥說:「我哪兒比得了人家!我是個拾破爛的!」潘藩沒把這話當真,以為「拾破爛的」不過是謙極之詞罷了。他又問「賽麻姑」:「你幹嗎非讓我叫他旺哥?你知道我剛拍完的《棲鳳樓》那故事?你這不是又糟改了我也糟改了他嗎?」「賽麻姑」聽不懂他的話,幾句問答過去,他相信來的二位確實從來不知道也不關心什麼《棲鳳樓》的拍攝,這才釋然。確實,旺哥算不得什麼冷僻的稱呼,這巧合併不怎麼離奇。

他們正喝著茶,忽然「賽麻姑」站起來,招呼起兩位走過來的男女;潘藩才知道真是要打場「團體賽」,只是他這邊未免太勢單力孤一點了……「賽麻姑」跟他介紹來人,指著一個年紀怕已花甲但看上去還挺健壯,穿身未免顯得太老派的對襟褂子的男子說:「您就叫他王師傅吧!」又指著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說:「您就管她叫……歐姐也行,歐嫂也行!」這可把他弄胡塗了,「姐」和「嫂」分明意味著兩種概念,怎麼會「都行」呢!他衡量新到的二位,覺得這回該是兩口子無疑了吧,誰知都落座以後,聽「賽麻姑」問他們的那些個話和他們各自的回答,又分明不像……「賽麻姑」跟他說:「我們的人,都到齊啦!」他這才忙說:「我沒約別的人……就咱們五位聚聚……真是幸會!」……點菜的時候,他跟他們介紹說:「這兒的荷葉排骨很有特色!」「賽麻姑」便跟著囑咐服務員:「這回可別弄得太咸了!」他這才恍然,「賽麻姑」本是此處常客……只是這樣的四個人,並非兩對夫妻,老少差不多是三輩了,他們是怎麼湊在一處的?「賽麻姑」怎麼不找別人,偏約這三位來跟他見面?……他覺得這民間社會裡,真是隱伏著無盡的奧妙!……

……要了花雕,錫壺燙好,服務員給每位斟到擱了話梅的錫杯里,先就著幾樣小菜,邊吃邊聊……潘藩便先從「賽麻姑」上鏡頭毫不緊張贊起,把氣氛先活躍起來……

席面上,活躍的只是兩位女士,「賽麻姑」和歐嫂的酒量竟都了得,話也多,笑得也極爛縵;潘藩便試著插進她們的話里,問她們哪兒的人?來北京多久?看電影和電視多不多?覺得在北京生活容易不容易?……

歐嫂便大聲說:「我打哪兒來?我祖奶奶許是從關外來的吧?我打一生出來就沒離開過北京!……」又代王師傅說:「他也如是!我們都算老北京吧?可如今老北京差不多都蔫啦……」又指著「賽麻姑」和旺哥說:「如今是他們外地『盲流』亂北京!您瞧,他們這些個外地來的社會閑雜人員,哪個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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