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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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鐵寶和老伴一起來到那個商場。那是一個中等規模、以出售中低檔商品為主的國營老商場。漆鐵寶租用了商場北門一小塊地方,擺上了電動爆花機,賣「美國爆米花」。老伴則攬了個在商場門口看管汽車停車場的活兒。那個早上天色陰沉沉的,彷彿要來場雨夾雪。商場還沒開門營業。漆鐵寶進去做開爆的準備,老伴則把一個標誌其身份的紅袖箍套在了胳膊上,手裡捏著一沓停車收費的標價收據。

商場前的大街上已然車水馬龍,上班的工薪族擠滿了公共電汽車,騎自行車的人流時時溢出慢車道去,有的小轎車司機便從車窗里對違章的騎車人發出怒罵……但商場前那塊不算大的停車場還是空空蕩蕩的。

漆鐵寶爆出了頭鍋玉米花,因為捨得擱糖稀,所以從商場尚未開啟的大門那門縫中,飄散出陣陣誘人的甜香……老伴任那股甜香襲上鼻端,心裡暖洋洋的;她在那塊地盤上轉悠著,想到頭晚兩口子算出的收入帳,半個月凈掙了三百來塊錢……這下心裡頭踏實了,不光能按計畫收回投資的成本,年底換台彩電看的願望也不難兌現了啊……

漆鐵寶老伴忽然發現有輛計程車開過來,不當不上地停在了那兒,她忙趕過去,吆喝說:「嘿,我說那位師傅……那兒不準停車!你把車開進來!」她打著手勢,讓那車開進停車場里白線畫出的車位里。可那司機根本不理她的碴兒,她急了,湊攏那車,彎下腰,朝車窗里瞪視著;她只剩一隻眼還有視力,所以她那張望的模樣挺古怪,這讓司機很不愉快;司機很不客氣地跟她說:「嘿,你離遠點成嗎?……你不就是想收我的費嗎?你今兒個還沒開張對不?成成成,給你給你……」說著便遞了兩塊錢到窗外。那漆鐵寶老伴且不接那錢,理直氣壯地說:「你開到位子上你再掏錢!咱們可是有領導有規矩的……」司機不吃她那一套:「嗬,你還有領導!你把他請來!……我在這兒等個客,這就到……到了我就開走……交通警還沒管我呢,就輪到你給我立規矩啦?……」

兩人正糾纏著,從人行道上急匆匆來了一個人,是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她那鞋跟敲得路面一串脆響……來到車前,她連眼皮也沒眨漆鐵寶老伴一下,打開車門就坐到了后座上;而司機沒等她坐穩,也就把車開動起來……漆鐵寶老伴後退一步,望著那車屁股朝馬路當中扭去,後悔自己沒接過那兩塊錢來……

開車的司機是富漢,坐進車裡的是自稱鳳梅的女人。

車都已經開到馬路上了,富漢才問:「去哪兒?」

鳳梅說:「機場。」

方向根本不對。富漢也不說什麼,只是暫且還往前開。鳳梅知道一時還不能掉頭,也便不再言語。

富漢的呼機是一大早得到鳳梅的呼叫的。通話中,鳳梅讓他到這個商場門口來等她。這個會合地點他們以前從未使用過。富漢不問「為什麼」,也不問「幹什麼」。這一半是因為性格,一半是因為在江湖上不興那麼多嘴多舌。互相既然信得過,那就用不著那麼多廢話,一切都有待於「到時候看著辦」。

鳳梅自然有過多次赴機場乘飛機旅行的經歷,可此前她去機場都沒讓富漢送過。這回她除了一個隨身挎包,連一個小拖箱也沒帶,實在不像出遠門的樣子。可偏偏這回,她很可能是一去不返了……

汽車終於在一個可掉頭處掉轉了頭,富漢簡捷地問:「幾點的?」

鳳梅回答他:「來得及。」

汽車出了二環,朝三環而去……

鳳梅望著車窗外連續掠過的高樓剪影,石頭般的心腸有些個糯化。當直插雲霄的京廣中心映入她的眼帘時,她驀地回憶起頭一回進入大飯店時,被那富麗堂皇的景象所震懾的心情……還有頭一回得到鑲藍寶石的足金項鏈——那是一整套,裝在一個紫紅色泛綠光的絲絨盒子里,還有與之相配的戒指、耳墜和手鏈——當時,「心花怒放」再不是書本上的一個僵死的辭彙,而成為流動在全身血液里的一首歌曲……可是「好景不常」,沒過半年,因為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當她再次走進豪華的購物中心,所有標價最高的商品對她來說都沒有了「買不起」的心理壓力時,她那份失落感啊!有幾個人能領會,能相信呢?那真是痛苦得沒法子排遣!……當她一個懶覺醒來,日光映上她床鋪,那粉浪般的鴨絨被散發出法國幽蘭香水的氣息,而她想來想去,滿京城再也想不出一個新的有吸引力的消遣場所時,又是怎樣地受煎熬啊!是呀是呀……到哪兒去?去幹什麼?……去崑崙飯店吃上海風味餐?到順峰點上一大客龍蝦?往東湖別墅去再試試那兒的西餐?還是到麗都假日飯店喝杯德式雞尾酒?凱賓斯基飯店和香格里拉飯店雖最稱雅緻,可難道還沒去夠?大世界娛樂城太俗,Hard Rock餐廳太吵,竹園賓館有點陰森,懋隆的首飾總無新款……而最最要命的還不在這些個吃呀穿呀喝呀玩呀什麼一概乏味無趣……最最要命的是,怎麼她見著誰都討厭?……

……如今這一切總算都可以畫上一個……不是句號,也是分號,一個大大的分號……她想到了他那張油晃晃的臉,臉上的那副「價值連城」的眼鏡,那眼鏡後鼓鼓的眼珠……慌什麼啊!……不是才查到無錫嗎?……無錫的糖醋小排骨實在不怎麼樣!不合我口味!蘇州滷汁豆腐乾還差不多……「你怎麼這時候還說這些個!」那你要我說什麼?我說「你甭慌」,你聽得進嗎?……好,先把我送出去,我正想挪挪窩呢……護照簽證什麼的都是現成的……那我現在成哪國的人啦?我算是他們那國的哪門子雜種了呢?……話太難聽?那當初你怎麼不找個舌頭尖上光開花不帶鉤子的主兒呢?……

……那邊機場有人接應……是呀,能從銀行里隨便拿出大把錢來的主兒,自然也就能把那些個錢三變兩變變成大把的外國錢,在境外註冊連媽帶兒子的一串子公司……我有了那其中一個兒子公司的總經理身份,自然一下飛機就有車來接,有房子好住,有秘書好支派,有女傭來照應……是的,那叫做「小心伺候,色色精細」……類似這樣的「八字方針」他還叨嘮過多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人別犯我,我必犯人」;「只能幹賺,決不包賠」……聽慣了,也跟著蹚慣了,不以為奇了……可現在望著這街邊公共汽車站那一團團的等車的主兒,耳邊的這些個沙嗓子訥出的「八字訣」,實在是有點子傷天害理、驚心動魄!那些個等著擠車,卻一時還等不來車,在寒風裡拱肩縮背的主兒,一月能拿多少工資?歸里包堆,所謂的「亂七八糟」加一塊兒,能有怎麼個數兒?四五百?七八百?撐死了一干出頭?還不到我這手包上鎦金扣兒的價兒,也就是一瓶軒尼詩X·O的開瓶費而已……可他們未必有找這麼心煩……那個裹著塊廉價頭巾的娘兒們,她逛燕莎友誼商城的時候,來回來去地挑揀、算計,該多有意思!我能有那個樂子嗎?總想著我一個電話能把你整個商場端了,歸到我們那公司名下,在那裡頭轉悠,豈不是索然寡味嗎?唉唉,是她應該羨慕我,還是我應該羨慕她呢?……

汽車已經過了三元立交橋,駛入了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鳳梅的胡思亂想更如風中柳絮,上下左右攪動翻飛……

……吉虹還算有點子意思……有意思就在別看她列入「星系」,其實傻妹子一個,好比是張空白還挺大的新紙,我可以在那上頭隨意地塗塗畫畫……也真逗,她竟始終搞不清我這個庭院深深深幾許……等著她那個《棲鳳樓》在外頭公演吧,我肯定去捧場!鳳梅看鳳梅,大眼瞪小眼,嘻嘻……「真真假假,真不敵假」,又是他的「八字訣」!我算是掉這個坑裡爬不出來了!……

……我究竟是誰?鳳梅?……總共有多少個化名?這護照上又添了個怪有味兒的名字……什麼風味的?串了味兒的!……是的是的,明白明白,我這次去,是給他「打前站」……他「早晚得走,敢不讓走」……那可難說,興許一下子就愣不讓走,走不成了呢!不過,我會在那邊接應他的,「誰都賣我,你不賣我」,他這個「八字訣」倒還算中聽;是的,他知道我這個人,「能送掉我,不會賣我」,說對了,我就是這麼個鳳梅!咱老娘不高興。把你一推了事,可咱不會貪這個怕那個,把你給賣了……就好比跟富漢的事兒,跟你挑明了,你看著辦!瞞你有什麼意思?我能伺候你,繼續伺候你,可你伺候不好我,我不能再忍,富漢我們倆能相互伺候得筋酥骨癢的,你說你忍不忍吧?……

……鳳梅想著想著,便望著富漢厚實的脖頸,又望望駕駛座前的後視鏡,從那鏡子里她看見了自己,歪歪頭,鏡子里是富漢那稜角鮮明的臉龐,但富漢並沒在那反光鏡里跟她交換眼色……她呼富漢時,並沒透露她要遠走高飛,富漢心裡在想些個什麼?想不想跟她上床?對了,富漢跟她說過,男人不能跟娘兒們在清早干那個事,凡清早直到上午想干那事的男人,都一定是「有病」,並且註定了一輩子一事無成!……

富漢把車開得風馳電掣,轉眼到了琉璃牌樓似的收費站。鳳梅任由富漢交了十元過站費。富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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