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56

他確實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光是一旁聽他們侃,也覺得不僅醒耳,也常能清心。

來到韓上樓,寧肯把另外三位介紹給他。他且慢飲黃酒,聽他們繼續那個話題。

寧肯還是譏笑紀保安在電視里「鈍刀子割肉」:「……你為什麼就不能爽性說清楚,你究竟是喜歡市場經濟帶來的新局面,還是對它憂心沖忡?……你何必含著骨頭露著肉的?你就該一吐為快啊!」

矯捷笑說:「你這不是存心為難他嗎?就是他對市場經濟憂心忡忡,能在電視上說嗎?」

他也忍不住插嘴:「小寧呀,這在文化大革命當中,造反派之間打派仗的時候,常用的一種辦法,叫做——誘導對方犯錯誤!」

寧肯模模糊糊能懂,春冰簡直莫名其妙:「什麼叫打派仗?是不是就是武鬥?當時造反派為什麼還要分派?幹什麼武鬥?……」

他一想,春冰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才出生,懂事時「文革」已經結束,對於她,那當然已是十分遙遠的歷史。他回想一九五○年,他八歲的時候,聽老師講紅軍長征的故事,那故事對於他來說,遙遠而神聖……但其實,長征離一九五○年只不過才十五、六年;而現在離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卻已經二十六年了,離「文革」結束,也已經十六年;就是離那霍師傅撅著嘴唇釘金殿臣宿舍窗戶,砰砰砰的,也已經二十二年!自己和這些年輕人,特別是和春冰,個體生命的記憶儲存,差異是多麼大啊!……

他走了一回神,回過神來時,只聽紀保安正在說:「……其實,我和你們,總體的想法上,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你們注意,在我的那個言論節目里,我其實主要是強調這一點——其餘的都可暫且緩議——不管怎麼說,要尊重歷史!要尊重我奶奶他們的歷史!……更坦率一點說,我以為,前幾年的那個大悲劇,關鍵就在,到最後你簡直不尊重他們的歷史了!這是最傷感情的事!……要知道,僅僅從社會心理學,或行為心理學的角度,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群體,你對他的態度,如果達到了無視或否定他的歷史的程度,那他是一定不會對你讓步的!不能再讓了嘛!他是一定要跟你拼的!……我跟我父母,跟我奶奶,代間衝突其實也是很厲害的,有時候會氣得好多天見面不說一句話,可是,畢竟我是尊重他們的歷史的……那確實了不起!特別是我奶奶,我真想像不出,她那麼個矮小瘦弱的婦女,即便當年年輕,怎麼竟能毅然地隨著大部隊,穿過了雪山草地!所以我讀索爾茲伯里的那本《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時,也許是因為我有這麼個奶奶,也就是你們說的,我血管里淌著她傳下的血,我就激動得瑟瑟發抖!不管怎麼說,如果說為了個人,為了小家庭,為了別的什麼雖然正當美好的小目的,恐怕都是堅持不下來的!那確實,是為了一種普及於天下人的,瑰麗的理想,才使得她堅持下來!……所以,我跟奶奶有千衝突萬衝突,我不跟她的歷史衝突!……我常想,即使到了我這一代,我要否定奶奶他們後來的很多作為,甚至要改變一種活法,以至會讓奶奶很傷心,可是我是永遠不會否定到他們的歷史的!沒有他們的奮鬥,哪有今天中國人的基本尊嚴?……我會傷她的心,可不會傷透她的心,因此,到頭來,我覺得,我們是會終於相互理解的!……」

他聽了非常感動,接過去說:「太好了!年輕的一代,不要否定老一輩仁人志士的歷史;老一輩呢,反過來不要去否定阻止年輕一代的開拓轉型……我們的生命,其實都是民族群體生命鏈條中的一環,我們應當環環相扣,而又環環延伸……我這幾年一直在想,到頭來我們只能是用代間和解的方式,來解開遺留的死結……」

沒想到寧肯卻說:「保安,你這種想法,你父親那一輩究竟有幾個能接受?跟你同輩的,你這樣的幹部子弟,又究竟有多少?我很為你擔心!搞不好,左邊的說你右,右邊的說你左,我們中間的呢,哈哈,又跟你並無共鳴!……看起來你自己也苦惱,怪不得你在電視里只能點到為止,含混了之!……」

他鼓勵紀保安:「別聽小寧的!陰陽怪氣!……你其實不僅應該把你的思想說出來,而且應該把它寫出來!……恕我直言,你們這樣的幹部子弟,真站出來為你們的長輩說話,讓世人能真正理解他們,尊重他們歷史的,實在不多!……我倒想起了一個作家,黃濟人,對,是他,住在重慶的,他是國民黨將領的子弟,所謂「國乾子弟」。他這些年就寫了好多書,寫起義投向共產黨的國民黨將領,更寫了許多被共產黨抓住成了戰俘的國民黨將領,他寫這些人的歷史,讓世人理解,認知……結果,人們讀了這些書,可以弄懂國民黨軍隊何以敗北,可以理解共產黨對國民黨戰俘的改造政策……這些倒還都不稀奇,最難得的,是從中寫出了國民黨敗將們依然存在的人格,使他們能獲得人格尊重!……誇張一點說,國民黨人倒有他們的子弟站出來,為他們接二連三地樹碑立傳,他們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可你們呢,你們當中這樣的代言人,就像你說的,尊重歷史的代言人,誰呢?你們當中應該有練索爾茲伯里那個活兒的啊!要麼,你帶個頭,你來寫!……」

春冰一旁說:「雍老師,您大手筆,您來寫啊!」

他便認真地說:「最好還是既有個體生命的真切體驗,又有自覺的而不是勉強的代言人意識,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寫出那樣的作品……」

寧肯說:「代言人文學如今有幾個人願寫?如今是一個充分地,甚至放肆地展示個體生命體驗的時代!」

矯捷便問他:「你態度明朗點兒:你究竟認為代言人文學和非代言的個人文學,哪一個更文學?」

春冰聽了說:「喲,跟繞口令似的!」

寧肯卻只顧呷酒,吃涮好的肥牛肉片。

矯捷便指著寧肯說:「你這不也是『含著骨頭露出肉』嘛!」

他便代寧肯作答:「只要不是搞被動的,機械的,生硬的……宣傳,而真是熔鑄了個體生命體驗與感悟,那麼,代言人文學當然是很好的文學!……不過,不必拿各種文學來這樣相比……不存在哪一種比哪一種更文學這樣一個問題……」

春冰便問:「雍老師,那您寫的,是哪一種文學呢?您代言不代言呢?」

他答:「我自己很清醒……我的出身背景,我的個人經歷,我的性格氣質,都決定著,我只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所以,我寫的東西,一個是我的個體生命體驗與感悟,一個是我作為旁觀者,對他人、社會、時代、人類,也包括大自然、宇宙的觀察與思索……我寫的,多數可能得算是旁觀者文學……」

寧肯便望著他,問:「雍老師,您提到出身背景,那對我們確立自己的話語特徵,真有抹不掉的影響嗎?」

他說:「我以為是的。機械地用出身框定一個人的階級屬性,那是不對的;可是解讀一個人,我以為參考他的出身教養,那是必要的……即使我們審視自己,這也應該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度……」

春冰說:「哎呀,有那麼重要嗎?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算什麼出身……我爸爸媽媽都是中學教師……算知識分子嗎?可知識分子就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嘛,工人農民是勞動人民的另一部分,A等於B,C、D也等於民所以A等於C、D,不是嗎?……」

矯捷接過去說:「我倒覺得雍老師說得很有道理。我父親是鄉村小學的教師,可是他跟鄉里的農民,究竟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寧肯知道,我們老家很窮,不僅是窮,還很愚昧……保安你聽了不要彆扭,我聽我爺爺說,當年也曾有紅軍部隊經過我們那兒,可是他們竟遭到了暗算……在他們夜裡宿營的時候,村裡的男人們出來,把他們都殺了,只有很少幾個紅軍逃了出去,大多數,都被問棍打死,給扔到枯井裡頭……我爺爺記得,那些被殺的紅軍,有的還只是小小的年紀,大概也就十三、四歲……我問爺爺,殺紅軍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們的狗腿子。爺爺說,地主富農自己倒沒怎麼動手,狗腿子嘛,也難說誰是狗腿子,殺紅軍的,有我爺爺那樣的自耕農,更多的是給地主幹活的長年。長年就是僱農,本是紅軍為之奮鬥,要首先將其解放出來的人,可是,據我爺爺說,他們殺那些紅軍時,都很自覺,很勇敢……為什麼要殺紅軍?那想法也很簡單,就是認定他們是土匪,是流寇……我問過爺爺,難道紅軍自己不宣傳,不告訴他們自己是幹什麼的嗎?他說,他不記得那些紅軍有過什麼宣傳,再說一聽紅軍來了,村裡的人白天就都躲在家裡,敲門也不開,晚上竟聯合起來,干那樣殘忍的事!……這當然不是我的個體生命體驗,可我的血管里,畢竟流著我爺爺傳下來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來,爺爺講過的這些事,便成為我心上墜著的很大很大的一個秤砣……後來解放了,搞土改,我爺爺算中農,他讓我爸爸,到縣上上了中學,一直讀到高中,這在我們村,是了不得的學歷!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鄉,在鎮上小學當了老師,我媽媽也是老師……我爸爸也給我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