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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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盧仙娣的慣技。她需要同野丁一起找到「失蹤」了的雍望輝,她便能說動一位有私車的朋友(其實嚴格來說連「熟人」都算不上,只是在某個社交場合遇上過侃過一陣而已;可她照例將其攬入其「朋友」行列),親自開來小車,拉著他們滿世界尋找目標;而居然在已陷入絕望的情況下,「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舉將雍望輝在街頭擒獲。

他們就近去了一家麥當勞快餐廳。

盧仙娣嚷:「雍望輝請客!你把我們害得好苦!這一頓好找!你哪兒幽會去了?從實招來!」

野丁怪腔怪調地說:「幽會?他?哼,我可知道,他多半又是那個『底層情結』作怪,訪問他那些『平民朋友』去了!」

雍望輝確有一種被人捕獲的不快。但他既主要在那個「非底層」卻也絕非「上層」的莫名其妙的「層次」里混,也便不能輕易得罪這些個人。再說盧仙娣見了面便說「有急事」,他也多少產生了些個好奇心。能有什麼非得把他卷進去的急事呢?

那個時間麥當勞里人不太多。野丁要了一客大號炸薯條和一大杯可樂,雍望輝只要了一杯熱咖啡,盧仙娣要了一客蘋果派、一客小號炸薯條外加一杯熱朱古力,雍望輝一總付了款。

他們找了個角落坐下。

「究竟找我幹什麼?」雍望輝問。

「你還不知道嗎?林奇的簽證,還沒拿下來!」盧仙娣聳起眉毛宣布。

原來不過是這麼一件事。雍望輝真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驚驚乍乍的。

野丁開始講所遇到的情況。雍望輝心不在焉地聽著。啜著咖啡,雍望輝心想,怪了,林奇那樣一個人,既然是那樣的一種觀念,怎麼會不僅欣然接受西方資產階級的錢,而且竟會為不能及時得到去西方的簽證而著急,以至於發動盧仙娣和野丁來找他幫忙?也許,未必是林奇本人對此多麼熱衷。而是盧仙娣和野丁對林奇能否成行,都從各自的角度,有著若干急迫的企盼?……

「你不是跟法國大使館的文比參贊挺熟的嗎?」盧仙娣說。

「那是前一任。那前一任的駐華大使我也挺熟呢!可他們都調任了,現在的我一個都不熟了……」雍望輝說:「我聽你們所講的情況,似乎也都是些技術上的問題罷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障礙嘛……人家是法制國家,簽證處的具體事情,據我所知,大使輕易不會過問,參贊更不會幹預……你只能是,簽證處指出你還需提供哪樣文件,你便設法補上哪樣文件,找參贊找大使走後門,全都不中用的!」

「啊呀,求你點事兒,就這麼難!」盧仙娣用餐巾紙擦著吃蘋果派沾上碎渣的嘴角,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

雍望輝忍不住說:「我實在不明白,林奇不是最恨目前俗世芸芸眾生,特別是文化人的墮落嗎?所謂墮落的證據之一,便是對西方強勢文化的屈從乃至膜拜,他是連中國小孩子跟人告別說『拜拜』都深惡痛絕的呀,記得他還曾有一篇文章,提到現在的中國,連掛曆上都凈印些個巴黎鐵塔、悉尼歌劇院什麼的,並且甚至在偏遠的農村茅舍里,都見到過這種掛曆,當然是過時的,拿來貼在炕上,當護牆紙,令他感到觸目驚心。他因此痛斥國人那『商女不知亡國恨』的劣根性……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接受這種邀請,為什麼就允許他自己,不是僅僅在中國把巴黎鐵塔的畫兒貼在牆上,而是竟然走到那真鐵塔底下,乃至登上去呢?……」

野丁驚奇地望著雍望輝,彷彿面對著一個外星人:「你怎麼啦?你……怎麼可以把不是同一範疇的事情,拿來相提並論呢?」

「怎麼不是同一範疇?」雍望輝還想爭論:「林奇既然那樣地鄙視俗世大眾,那麼他就應該以身作則,為俗世大眾做個……首先是抵制西方的榜樣!」

「算啦算啦!」盧仙娣對雍望輝說:「你又來勁兒了!……你難道不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年霍梅尼如果不流亡法國,他後來怎麼能成為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高領袖?怎麼能領導影響全球的『綠衛兵』運動?……林奇此次赴法,意義一樣的偉大!說不定,他離這兒遠一點,倒有利於遙控這邊的新理想主義潮流!」

「哎哎哎……你別扯上霍梅尼什麼的,咱們不干涉別國內政……」野丁先對盧仙娣說,又盯住雍望輝說:「其實,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不都是一樣?不管說了些什麼寫了些什麼,到頭來,不都是一種『話語策略』嗎?林奇現在的『不述而作』,也是一種『話語策略』,當然,是一種高級策略……你那什麼『我的平民朋友』啦,『直面俗世』啦,不也是一種『話語策略』?我為什麼寫《林奇評傳》?更是不得已的『話語策略』!我不把我的論述推向極端,誰會注意我?!這個世界,什麼空間都被塞滿了!你,你的那些個朋友們,包括盧小姐,在我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居然就把這圈裡的『話語空間』都分割完了!居然一點兒都沒給我留下!你們就那麼貪婪!那麼霸道!我怎麼辦?我只能是揭竿而起!我要『撐竿跳』,像布勃卡一樣地為自己創立功業!我當然選擇了林奇,可愛的林奇!神奇的林奇!偉大的林奇!……你們為什麼那樣地看著我?白厲厲地露出你們的牙齒,彷彿我是個剛出爐的漢堡包!……你們想把我吞了就張開嘴吞吧!不過這幾個月的野丁可不是以往的野丁了,諒你們也不是輕易吞得下去的!哈哈,你們說我是『P派批評健將』,我就當一回『P派』又怎麼樣?我這麼一P,我的這『話語策略』,不就拱開了一份空間嗎?不過,我怎麼是光『放P』?我也在捧嘛!我的『捧林P其』的『話語策略』獲得了多麼大的成功啊!現在是『誰人不知野丁P』!連港台也報導了我的話語嘛!盧小姐,你從楊致培那兒得到的那兩本雜誌上,不就都有我的大名出現嗎?美中不足的是,只登了林奇和被我P了一頓的人物的照片,而我的卻『暫付闕如』……怎麼,你們不愛聽……那你們究竟愛聽什麼?只愛聽有利於展拓你們自己『話語空間』的信息?……」

野丁說到興奮處,雙臂不禁又揚向空中,附近的服務員望見吃了一驚。

雍望輝聽了只感到氣悶。

盧仙娣卻搖搖雍望輝支在桌上托住腮幫的胳臂,笑著說:「你別太認真……這也是野丁他的『話語策略』,對自己『誅心』,誅得淋漓盡致,為的是獲取強烈的『文本效應』……其實,每一個人採取某種『話語策略』時,他是不可能不調動起自己良知的……不管野丁他怎麼把自己的『P話』和《林奇評傳》一下子踩咕成了如此不堪的東西,我卻相信,他心底到頭來是積澱著豐厚真誠的……我也是如此,你說我採取『後殖民主義』的批評立場是趕時髦,我不想否認;可是,我心底里,確實是積鬱著太多『後殖民』所施予的傷害!……」

雍望輝讓盧仙娣給說胡塗了。他望著周遭,這麥當勞不就是美國文化對中國的「後殖民」嗎?那麼,盧仙娣津津有味地吃著美式蘋果派等「垃圾食品」,究竟是深受其傷害,還是也在履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則呢?

他腦中飄過了王師傅,乃至於……老霍的面影身形,是的,他不能準確詮釋他們……他更不能準確詮釋眼前的盧仙娣和野丁……他能準確地詮釋自己嗎?……這是多麼可怕的生存困境!

「言歸正傳,」盧仙娣用手指拈起金黃的炸薯條,在喂進嘴裡以前,對雍望輝說:「你究竟能不能在林奇的簽證上,給幫幫忙?」

「我已經說了,實在愛莫能助……」雍望輝不得不問她:「你為什麼這麼熱心這件事,難道你們兩個人一塊兒去?」

「他去成了,我就也可能去,」盧仙娣咀嚼著炸薯條,直率地說:「那個基金會,有可能每年請這邊一個文化人……林奇去成了,他會推薦我的!」

雍望輝故意說:「他恐怕會首先推薦《林奇評傳》的作者吧!」

野丁說:「那當然不妥。我還不著急。盧小姐先去順理成章。不過,我希望我的評傳不僅能儘快在大陸出版,而且也能在香港和台灣出版……當然,我知道,林奇本身的書在那邊也難銷,恐怕一時不會有出版商能出他的評傳;不過問了楊致培,他說,縮成幾千字的文章,那邊有的雜誌還是會有興趣的……大陸文壇最新風潮嘛!……」

雍望輝喝完他的咖啡。野丁願意到哪兒發就在哪兒發吧……他沒意識到,這事居然跟他也有什麼關係……可緊跟著他就聽見野丁跟他說:「出書見刊的事,倒都不勞您幫忙……可是,我正聯繫的澳大利亞那邊,我已經準備好了評傳的英文摘要,問題是,還需要一封強有力的推薦信,這推薦信,當然——」

雍望輝這才知道不妙,他說:「難道你是要我……」

野丁點著下巴:「就是,這個任務『歷史地落在』您的肩上了!」

雍望輝急了:「你!豈有此理!……你知道我對林奇……跟你們的想法有很大距離!而且,在你那評傳里,很可能,我是被你寫成林奇的對立面的!……」

野丁笑道:「哎呀,這就是之所以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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