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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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吉虹應邀到她住的套間去閑聊。

閃毅給吉虹在飯店包租的,是一般的所謂「標準間」,然而她所包租的卻是一套豪華套間,外間里不僅有整套沙發,還跟裡間一樣有彩電、電話,並且有小吧台,上面擺著許多小瓶精裝酒,既有人頭馬X·O等洋酒,也有茅台、竹葉青等國酒;小吧台下面柜子里隱蔽著冰箱,裡面總裝滿著各色啤酒與軟飲料。此外,這樣的套房還每天往裡面送一次水果,並總保持著擺放里外五個大小不一的鮮花花插。

吉虹進了她那套間,便感到真是「臭味相投」——不管服務員每回來把房間收拾得多麼整潔,只要房主回到裡面呆上十分鐘,必定是凌亂不堪。

她們打開了一小瓶馬爹利,用房間里常備的雕花玻璃杯喝了起來。

吉虹倚坐在單人沙發上,她呢,爽性甩掉皮鞋,薅開長沙發上的一些個花花綠綠的雜誌——主要是香港的《壹周刊》——手握酒杯,頭倚著沙發靠背,斜卧在了沙發上。

只拉亮了單人沙發與長沙發之間,靠牆的那個大方茶几上的青花瓶檯燈,碩大的燈罩把燈光變得幽雅曖昧。長沙發前方的長茶几上,花插中的香水月季散發出陣陣香氣,那自然的氣息與她衣衫上飄逸出的巴黎香水的人造氣息相激相盪,令吉虹產生一種縹緲恍惚的感覺。

照例,交談並無設定的主題,彷彿流水一般,順興泄淌。

不知怎麼就說及了房地產的事情。

大概是,吉虹閑閑地問及:「你為什麼總住這兒?買套房子住不是更好嗎?」

她這才透露出,她當然是有房子的;有郊區的別墅,也正等著城裡黃金地段的某高檔公寓內裝修完工……並且她在這王府確也住膩,只是讓她改住新世紀,她「懶得跟那些人攙和」,這才暫時未動;誰「讓」她「改住」?她「懶得攙和」的「那些人」是些什麼人?吉虹只心內存疑,決不追問。

她問吉虹買沒買房,吉虹如實相告,現在有得住,還享受著「社會主義優越性」,但也確實想買套上等的商品房,只是還沒盤算好買哪兒的、買哪一種……

這麼聊起來,吉虹才發現,她對商品房的銷售內幕,極其的「門兒清」。

她擱下酒杯,點燃一枝加長的女士清涼型洋煙,吸一口,徐徐地吐出一串煙圈,然後從容不迫地向吉虹開講「購房經」……

她說:「……買房你得同時買車,三環以外的商品房,你要沒私車,打『的』都困難。那些報紙上的廣告,一個比一個狡滑,那些個示意圖,完全不按比例,明明在荒郊野地,卻讓你看上去彷彿離天安門真沒多遠……又是什麼『到達市中心只需十分鐘車程』,他那個演算法,是兩點之間以直線為距離,車速以每小時六十公里計算,實際上根本不可能達到……這都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設計圖跟模型看上去都挺好,可是你去現場一看,那工藝上根本達不到,住進那樣的房子,指不定哪天晚上,會轟隆一聲,把你從夢裡嚇醒,是屋頂上摔下大片的牆皮,沒正好砸在你腦袋瓜上算是你運氣!……也有設計上施工上都過得去的,可是裡頭的水、電、煤氣、暖氣、電話線……不是這個不暢,就是那個忽然斷檔,因為,房地產公司未必都跟自來水公司、供電局……什麼的搞妥了關係,他們一扯皮,你搬進去了就只能算你倒霉。你想想,倘若你買了一幢別墅,裝修得挺豪華,可是你在裡頭突然發現水管不出水了,你打電話到物業管理處,他們一個勁跟你道歉,說不是他們造成的,是『有關部門』造成的,他們正在緊急聯絡中……可他們態度好管什麼用?沒自來水,可以暫且喝礦泉水,可廁所沖水怎麼辦?……這種事真太多了!……跟你這麼說吧,如今一切都真的走上正軌的商品房小區真是鳳毛麟角,多半是蓋了一部分,其餘部分正蓋著,卻是『鬍子工程』,整個區域里總是塵土飛揚,路面不齊,綠化只是紙上談兵……這還算好的,因為不管怎麼著,工程總算還在進行;有的根本是沒資金了,蓋好的擱在那兒賣不動,蓋一半的停在那兒像骷髏,於是就拚命登廣告推銷,什麼『十三萬元入住』啦,甚至『三萬元給鑰匙』呀,讓一些個不明就裡的人怦然心動,去往坑兒里跳。其實,人家廣告登得也很技巧,你當『入住』是什麼意思?那可並不是說,你買那房子就是那個價兒,他是讓你先交那些個錢,先把那房子算在你名下,也許真給你鑰匙讓你搬進去;其實那房子的價錢總算起來,還總得三十多萬以上,他是讓你先該著他的,讓你按期還你欠的那一部分,你還不上,他房子是要收回去的!當然,你也懂,有銀行按揭一說,就是房地產公司跟銀行講好了,你買房子錢不夠,銀行可以先借給你,你以那房子為抵押。按說這當然很好,國外都是這麼做的;可是現在有的是騙人,他並沒跟銀行真講好,他是急著向你要錢,說什麼你先交幾萬,他就先把正蓋著的房子算是你的,其實他是根本玩不轉了,想臨末了撈上一把。你把幾萬塊交他了,他煞有介事地跟你簽了約,你就在家傻等著那房子完工好搬進去;過幾天你到工地去看吧,一點動靜沒有,也許你能找著個看工地的老頭什麼的,你問他,能問出什麼名堂來?很可能,是那公司的人,騙了一批小戶頭的錢,這家幾萬,那家幾萬,合起來也不老少,他騙到手就一拍屁股,卷包溜號了!說不定都出國了,你告他,法院也沒處找他!……當然這麼賴的也未見得很多,最多的情形還是,你入住了,發現不僅一切都不如廣告上說得那麼好,而且不斷地有煩惱:小區本身倒還像模像樣,然而一出小區便是好大的垃圾場!風一吹,垃圾場的穢氣就直撲你的陽台窗戶!蒼蠅蚊子猖獗自不消說,一些個靠撿拾垃圾為生的外地盲流整天在你那小區外頭聚集……這你有什麼辦法?你買那小區房子的時候,開發公司賭咒發誓,說已經跟有關部門說好了,那垃圾場必定挪走。他們也真做出了努力,可是到頭來這問題解決不了,你跟誰論理去?……好,這個例子太噁心了,我們換另一個例子,這回你買的是臨河的別墅,水綠樹綠,天藍花香,一切確實都不錯,離城遠,你有車,也不算什麼問題,說是有配套的小學什麼的,一時並沒辦起來,你也沒上學的孩子,無所謂……可是,忽然有一天,你發現你買的房子產權有了問題,究其根源,是那家房地產公司,他根本就沒把土地使用權搞妥帖,他只是跟當地農村簽了約,而國家現在不承認!你花了上百萬的錢買了那棟房子,卻到頭來並不能擁有產權,你窩心不窩心?……」

一番話說得吉虹目瞪口呆:「哎呀,這裡頭這麼多『貓匿』,這麼多陷阱呀!我還從報上剪下了不少廣告呢,這個『花園』,那個『廣場』什麼的……」

她坐起來,在煙缸中撳滅煙蒂,笑說:「也有可靠的,關鍵是你要看那開發公司的背景;另外,我建議你與其買郊區的別墅,莫如買城內的豪華商住房。因為,當前的中國,還並沒有發展到西方那個樣子——他們那邊是窮人才住城裡,富人都住到郊外去;我們這裡,目前還是住在城裡方便,而且,據我所知,城裡的豪華住宅,特別是豪華商住宅,物業管理水平跟西方算是比較接近……你看這王府飯店,除了少數細節,基本上跟西方大飯店沒什麼差距了嘛……」

吉虹聽她說到西方,便借勢問道:「你對西方挺熟悉啊?你……怎麼不出國呢?」

她正從茶几上的果籃里拿起一隻美國大李子,準備削皮,一聽這話,臉不動,眼珠斜向吉虹,吉虹只感覺有一對白果撞到了心尖……

忽然檯燈下的電話機發出了蜂音。

倘若吉虹不提那個不得體的問題,她也許便不會接那個電話;但在兩人間出現了微妙的疏離的情況下,她便擱下了美國李子,去取過了電話耳機:「……哪位?……」

開頭,她滿面慵懶的意態,是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氣;然而,聽了幾秒鐘後,她的表情有了變化,口氣也軟和起來:「……那好吧,就這樣……」

擱下電話,她將雙手伸到腦後,整理著頭髮。吉虹見勢便起來告辭。她不留客,只是說:「你為什麼不願意叫我鳳梅呢?」

40

自稱鳳梅的女子穿戴好後,出了王府飯店,並沒叫計程車,也不見有車在門口接她。她走出了王府飯店的前庭,一直朝街上走去。最後,她進了一條衚衕,在衚衕的隱蔽處,停著一輛小汽車,她認清了那車,走過去,拉開後門,坐了進去。

那是一輛舊皇冠,是一輛計程車。司機在她一上車後便開動起來。開車的是富漢。

當吉虹和那鳳梅在套房裡聊天,打進電話來的,便是富漢。

富漢的計程車,此時去掉了當中的隔擋。鳳梅坐在後面,正對著富漢的肩膀。

富漢的車開出了城,出了二環,以更快的速度上了三環,然後是四環……

車出三環以後,鳳梅便將雙手伸到了富漢的肩膀上。那是渾厚結實的男人肩。鳳梅從輕撫,慢慢變成重摩。可是隔著衣服,鳳梅並不能真實地體味到那男人的性感,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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