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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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事也沒多久,一年多吧……我參加的那部電視連續劇《庸人不自擾》播出來以後,你是知道的,反響不俗;儘管像盧仙娣什麼的一派譏評,說是這部劇的出現意味著「知識精英的自甘墮落」,「雖沒一墮到底,但其自甘平庸,說明一個失卻英雄的時代竟然到來」,真是不勝恓惶……當然當然,她那基本上還是一種——如你所說的——「創價策略」,由此把她自己「水落石出」地穩居於崇高的位置……好,不再去說她……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部戲算是引出了小小的轟動。我在這之前雖說已經上了不少戲,一般觀眾還是都記不住我;這戲一播,角色的名字連同我的名字便傳開了……我算是真地「紅」啦……計入「丑星」系列什麼的,也就是這麼鬧騰出來的……要不,光是「丑」,「星」不了不是?……

……人一走紅,容易樂極生悲,在我前頭紅的哥兒們姐兒們,前車之鑒不少,我就時時囑咐自己,乾脆,咱們更孫子點兒!中國傳統,人們喜歡這個不是?……所以,對比之下,你也說句公道話:咱們還真沒就借這茬兒,人模狗樣地抖起來……是不?……一般追星族圍上來,我就是心裡再膩味,也總是撐著,簽名簽到手腕子發酸,臉上也不掛煩紋兒……有那拿著大紅帖子請咱們赴這個會那個節的,咱們就是不去,「謝」字也總是掄得肥肥的……

……既是「星」,儘管是「丑星」,對你感興趣的,見到你大驚小怪的,要你簽名的,以各種方式向你表達他那喜歡的,那就真是無奇不有……我就在廁所里被認出來過,還撒著尿,他就跟你道崇拜之詞了,有一位甚至讓我在手紙上給他簽字!當然,那是五星級賓館的洗手間,那手紙上還凸印著賓館的徽號……也確實不能認為人家有歹意,是不是?我就儘可能地善待,滿足那些甚至是不得體的要求……

……好,說到正題……那天我從崑崙飯店出來,已經很晚了……飯店門口的計程車,原來是要排隊拉客的,但是那天實在太晚,門口很冷落……我也沒太注意,一輛計程車滑到我面前停住,我便坐了進去;那是輛一公里兩塊錢的「皇冠」;我說了去處,我是回家;司機便開車送我;這車在司機座與乘客座之間本也安了隔離板,但那晚他卸了沒裝;我經常遇到話多的司機,特別是認出我的司機,那我就得聽好多耳朵眼裡增繭子的話……這位司機卻沉默寡言;想來他不安隔離板也有道理,因為從他的肩背可以看出,他魁梧得可以,像是有些個拳腳功夫的……他沒多久便將我送到了家,我望望計價器,要付錢,這時他扭過身子跟我說:「潘先生,您不用給錢。」看來他打一起頭就知道我是誰。我說:「哪兒有那個道理啊!」我堅持要付錢。就聽他說:「潘先生,怪對不起的,我跟您商量個事兒……」我也還當他無非是要我簽名什麼的,就順口說:「不礙不礙,你說吧……」他卻並沒有拿出什麼讓我簽名的東西……我聽見他說:「是這麼回事兒,有個人,他想會會您……」這話一出來,我的警惕性就上來了,莫非他是個給哪不正經的女人拉皮條的傢伙?他也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趕忙說:「您別往歪處想……是這麼回事兒,有個大老爺們兒,確確實實喜歡您在《庸人不自擾》里演的那個『八渣兒』……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真打魂兒里喜歡……您要是賞臉,明兒個晚上,定好時間,我開車還來這兒,接您去……他病了,出不來……可他真是想會會您,哪怕就聊上幾句也行……」我是個明白人,你想演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角色,自然多少具備點猜測這號事的能力,怪雖怪,但我卻頗為見怪不怪,我想了想便說:「咱們也都別繞彎子,來虛的,你跟我實話實說,你……還有那你說的大老爺們兒,是不是……怎麼說呢?你們怕都不是一般的……市民吧?我倒不怕見見聊聊,只是,得保證我的安全,而且,時間確實不能太長,我很忙……去了更不能增添別的要求,就是會會、聊聊……」他聽我這麼一說,露出了笑容,連說:「您真聖明!了不起!比我們設想的還開通,還夠朋友!」我說:「我去是去,可這事咱們都別張揚!」他笑得更好看了,點頭說:「我們比您更關心這一條呢!」……

……我就真跟他約定了。一夜失眠。第二天晚上我本來有個活動,我一早起來就打電話給推掉了。白天我有些事必須處理,可我總是心不在焉。到了我們約定的時間,下午六點半,我下了樓,剛出樓門,就看見開來了一輛賓士600,嶄新的,我正心想難道會是這輛車嗎?我本以為還是那輛計程車呢;賓士車的司機出車來迎我,當然就是頭晚那人……我上了車,注意他把車往哪兒開,他先把車開到了二環路上,我聽見他跟我說:「老豹交待,讓我先陪您吃飯……」我就知道要見我的那個大老爺們兒是老豹。當然當時還拿不準這豹字是怎麼個寫法。我想像里就出現了一個老頭,有點座山雕的模樣……

……他把車開到了郊區……後來就到了郊區的一家飯店,這飯店的門面擱在城裡也就中上的水平,可是走進去,拐幾拐以後,推開門,卻是一個不但不比城裡任何一家豪華餐館遜色的單間,而且,其裝潢趣味的高雅,著實令我吃一大驚。舉例來說,那裡面大瓮小瓶里,都插著優美飄逸的蘆荻……吃飯就是我們兩個人,讓我點菜,是潮州菜,我隨便點了幾樣,端上來一嘗,居然比往常在城裡一流餐廳吃的還爽口……我也沒有點酒和軟飲料,就是喝功夫茶;我們吃得盤子空空,陪我的壯漢顯然有恥於剩菜的習慣,這是我平時赴宴時很少遇到的情況……席間我想問出些老豹的情況,他都沒露,只說「等一會兒見著,真盼你們倆投緣!」問他自己情況,只讓我叫他富漢,說平時就開那輛計程車攬活兒……

……吃完飯我們坐車去見老豹……我們到了郊區一個居民區里,拐了幾拐,好像是進了一個大院,院里有好幾排樓,樓間綠化得很好……車子開到最後邊,就看見一棟五層的樓房,不像居民樓,像是辦公樓,又約摸有點醫院的味道……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樓前有不少人,三三兩兩,五六成群的,有些看起來是夫婦,還帶著孩子,沒有年紀太大的,好像最大的也比你要小,都很高興的樣子,彷彿剛剛過完一個什麼節日的樣子……這些人的職業身份不大好判斷,穿戴得都不錯,顯得都挺富裕,可是樣式上並不怎麼新潮,孩子們手裡都拿著像是剛得到的玩具,有的就在樓前空地上玩耍起來,歡聲笑語,氣氛祥和……

……我們的車停在樓門前,富漢先下車,然後拉開門請我下車;沒什麼人圍攏來,但我感到有些目光晃照著我……我下了車,一瞥之中,看到樓側整齊地停著若干汽車,似乎並非豪華車,大約是些桑塔那、夏利之類,也有小麵包……

……富漢引我進樓,小小的前廳里擺著不少高腰的鮮花籃,我聽見富漢跟我說:「今兒個是老豹的好日子……」我這才意識到,院里的人都是來給老豹祝壽的……

……我們往走廊里走,樓里不見別的人,樓道的水磨石擦洗得非常乾淨,走廊兩邊的門全關著……我們走到最裡邊,那裡有一扇門虛掩著,富漢還沒敲門,裡面就有人往裡拉開了門,並且聽見「快請進快請進」的招呼聲……

……那是間很大的屋子,雪洞似的,顯得很空……拉門的是個女的,一身白大褂,頭上還有護士帽……應該說那是一間病房……我就看見有個人迎上來,富漢就給我們雙方介紹……我這下才算見著了老豹……

……屋裡有一套簡單的沙發,我跟老豹隔著茶几坐下……我大吃一驚,因為老豹非但不是個老頭,而且,起碼是顯得很年輕,我估計他頂多也就四十多歲,比我當然大了許多,可跟你這號的比肯定要小,你都還輪不上稱「老」,他卻已經是「老豹」了……老豹身材細高,這樣的人你不能說他瘦,因為看得出,他身上確實沒有什麼脂肪,可是骨頭很硬,包著骨頭的只有肌肉和筋腱……他皮膚黧黑,長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雙瞘陷的眼睛,眼珠子總閃著充電般的強光,還有就是他兩邊臉頰上各有一道很明顯的凹紋——我細看了,不是刀疤什麼的,就是正常的皺紋……他的手腕子很細,似乎比你我的都細,我們的手錶要戴在他手腕上,非調整錶帶不可,否則一定要掉下來……可是回想他跟我的握手,我的手猶如被鐵鉗子夾了一下似的……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他真名兒是什麼,可是,見過他,我就覺得叫他老豹並不奇怪,因為他的形象,確實能令人聯想到一隻強悍的美洲黑豹……

……護士送過來兩杯茶,然後就同富漢一起退出去了……老豹說著些他喜歡我們那電視劇,特別是我演的「八渣兒」那一角的話……我兩眼少不得再細打量那間屋子,一張帶蚊帳的木架子床,床邊有個吊輸液瓶的架子,然後就只有一個床頭櫃,以及我們坐的沙發對面的一個電視櫃,柜上是一台三十五厘米的電視機,櫃下似乎是收錄機……床頭櫃和我們旁邊的茶几上都擺著大果盤,裡面是些上好的水果……我就聽見老豹說,這幾天大夫護士不讓他抽煙,憋死了……也不讓別人在這屋裡抽煙,所以他只能用茶水、水果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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