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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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卧在他的那個床位上,枕著高高的枕頭摞,他翻看那個電影劇本。

《棲鳳樓》(暫名)

……這是一個多麼俗氣的名字啊!原著不是這個名字,但倘若這部影片果然拍成並達到預期的效果,那麼,原著再版時,一定會改署這個名字!……是的,人們將不大會注意,原著者是誰,編劇是誰,因為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演員的藝術。也許,現在人們進化到,可以注意攝影師,乃至注意出品人……會注意文學顧問嗎?一笑,再一笑……

……記得那原著中,故事的背景,是一個三進的平房院落,外帶一個充滿太湖石的花園——關於那花園的描寫,讓人聯想到蘇州園林獅子林,獅子林的特點不就是以堆砌的怪石取勝嗎?……可是現在,背景卻變成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樓房。這顯然並不是編劇的創意,而是導演祝羽亮的想法,真不能一下子吃透這個想法,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出色的構想啊……可是投資者主要是沖著祝羽亮掏錢的,因為對他有信心,所以由他去弄……除了那麼一座有拱形壁柱的樓房,劇本中有很多情節是發生在玻璃花棚中,玻璃花棚難道比太湖石群更具視覺刺激嗎?依他想來,似乎恰恰相反,可是,祝羽亮偏讓劇本這樣地設置人物的命運空間……

原著中是四個主要角色,劇本亦然,但變化都不算小。

原著里那宅院的主人,是個錢莊老闆,現在卻是一個軍閥。劇本里把他塑造成一個富於感情的儒將。宅院里的女主人,原來的身份是錢莊老闆的姨太太,現在自然成了軍閥的姨太太,這個角色相對來說,變化較小。原著里的廚師,現在成了花兒匠,劇本對他的塑造,相對於原著,不僅大大地豐滿了,而且,有了質的變化。變化最大的,是原著中的管家,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現在卻變成了男人……

他一邊讀著那劇本,一邊開動自己的電影思維,腦海里彷彿掛起了一個銀幕,竟映出了聯翩紛繁的鏡頭……

影片開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將軍凱旋歸來,並且,恰是女主角鳳梅的生辰,因此庭院和樓宇中都洋溢著一片喜氣……客人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壽禮,鳳梅懶懶地道著謝,她對那滿眼的繁華與盈耳的喧笑都感到厭倦乃至厭煩……在卧室里,她撲到剛洗完澡的將軍懷裡,她問:「這回住幾天了」將軍愛撫著她:「為什麼住幾天?不是幾天,是一個月!」她狂吻著將軍的脖頸,將軍托起她的下巴:「你這把烈火,非把我這乾柴燒成灰是不是?」將軍是個大高個兒,很威嚴,但不是慣常電影里的那種大胖子,相反,他一舉一動都透著儒雅……管家在門外撳鈴,樓下大客廳里,人們都在等待他們出場……

正當人們花團錦簇地圍著鳳梅說吉利話時,忽報「帥爺禮到!」原來是將軍的頂頭上司——某大軍閥——派副官送壽禮來了,那禮物實在太不一般:先是搬進了三盆臘梅,再後是六盆白梅,然後又是九盆紅梅——而九盆紅梅的前八盆一樣大,第九盆則口徑大如水缸,其中所栽的紅梅,枝條椏杈恰構成了一隻鳳凰模樣!不消說,這是「鳳梅」的寓意,眾賓客無不稱奇道妙,鳳梅和將軍更是喜不自禁,正忙道謝,管家高聲報道:「禮尚未盡!」眾皆驚訝——還有什麼可敵這「鳳梅」的重禮呢?帥爺副官這才宣布:「帥爺特贈花把式一人在鳳梅太太麾下效勞!」人們紛紛扭頭觀望,於是,鏡頭移向客廳門口,果然,那裡肅立著一個男子,一身短打扮,如武師然,那便是帥爺與盆梅一併送給將軍愛妾的禮……眾人或在大客廳中,用留聲機伴奏,跳西式交誼舞;或在小客廳中,由招來的女伶唱大鼓書為「背景音」,分為幾桌搓麻將……鳳梅兩邊應酬,頗為開心;在大客廳里,有女客問起鳳梅「琴練得怎麼樣了?」鳳梅說:「不怎麼樣!」眾女客遂要求她當場示技,她堅辭:「你們非聽,就讓荷生按紹你們聽!」通過客廳一隅兩女客竊語,我們可知荷生就是那個管家,是個中年男人,不僅能理家管事,更精通琴棋書畫,又不僅通國學,兼能弄幾樣西洋玩意兒,如奏風琴。風琴跟鋼琴不同,鋼琴要擊鍵,風琴講究按鍵;將軍經常不在家,用這樣一個男管家,能放心嗎?據說他是將軍正配的表親,對將軍和他表妹——即將軍正配——極為忠誠……鳳梅招呼管家:「荷生!荷生!」要他來按風琴,荷生不知何處去……

……荷生帶那花把式去花棚邊的小屋,跟他說:「帥爺想得真周到,我們的花把式死了半年了,你看我們這府里,如今哪兒還有像樣的鮮花——是帥爺今兒個讓你們拿來那麼多盆梅,這才有了點活氣兒……」荷生帶花把式在花棚里轉悠,花棚里一派破敗景象。花把式說:「其實,我最拿手的,是養盆荷!到六月里,您就等著看吧!」荷生便說:「府里下人,都叫我荷爺……」花把式作揖道歉:「冒犯荷爺,恕罪!」荷生笑諒:「不礙不礙,你果然能養好盆荷,倒是我的吉利……我們怎麼稱呼你好呢?」花把式說:「你們如懶得賜名,就叫我旺哥吧……」荷生搖頭:「不妥不妥……你來此府,怎麼敢妄自稱哥?」……

……鳳梅給客人們按風琴,奏一曲《鳳銜悔》,客問:誰譜的曲子?這麼中聽!鳳梅笑而不答……

……在三樓,將軍正配的佛堂,荷生正告訴他帥爺送來花兒匠的事,正配顯然比將軍要大許多,一副枯木死灰的模樣;樓下的《鳳銜梅》旋律隱約可聞……

……客散燈闌,卧室里,鳳梅正欲與將軍求歡,忽來電話,是帥爺急招,沒想到突發戰事,將軍必須出發。鳳梅大失所望……將軍穿衣,恢複戎裝,鳳梅由怨生恨,由恨生怒,大發作……最後,將那盆擺進卧室的鳳形紅梅摜出了窗外……

……冬去春來,鮮花不僅開放於棚中,亦不僅以盆栽陳列於室中,滿院春色,春光撩人,然而將軍卻被困於戰區,不得歸來。正配倒無動於衷,仍是每日吃齋念佛,鳳梅怎耐得寂寞?……一日,鳳梅又要外出,荷生勸阻不成,只好再派馬夫丫頭,陪她出去;鳳梅不要他跟去,說:「讓人看見,算怎麼回事兒?還當我是你老婆呢!」荷生笑說:「要去的都是熟地方,誰不知道我是大管家荷爺?……」鳳梅說:「今兒個我非去個生地方!」……他們上了車,那是一種仿西洋式樣的彈簧馬車,鳳梅和丫頭坐進車內,馬車夫在車前馭馬,荷生便坐在車後的一個倒座上,與車內的鳳梅等脊背隔壁相對……車行街上,鳳梅從車的前窗中指示車夫:「甭去大柵欄!給我拉天橋去!」車夫答曰:「沒荷爺示下,小的不敢妄改路徑。」鳳梅大怒:「我是你主子,還是荷爺是你主子?我們倆誰個兒大?!給我往天橋拉!」車夫為難,車停道旁,荷生跳下,趨前質問:「怎麼一回事兒?」於是鳳梅爽性推開車門,跟他大吵:「我為什麼老讓你管著?!」……

……馬車竟到了天橋,在天橋一隅,鳳梅觀看拉洋片時,被偷去了手包;荷生苦勸,不聽,鳳梅又偏去看拉大弓表演,在那裡,遇到流氓動手動腳,這才感到此處確非善地。荷生斥退流氓,流氓棄鳳梅而猥褻丫頭。丫頭哭叫,荷生不得不亮出將軍府身份,但人群大亂,圍觀起鬨者甚眾,正當危機之時,忽有壯士大喝,挺身解圍。流氓一見,頓時鼠竄,荷生定睛一看,大驚:「怎麼是你?!」原來那是花把式旺哥……

……鳳梅和丫頭狼狽地坐在馬車裡,馬車駛離天橋……但馬車過大柵欄時,鳳梅卻要馬車拐進:「去瑞蚨祥!」荷生跳下車,氣急敗壞,要鳳梅回家,並命車夫不得違令,鳳梅卻主動跳下了車,丫頭不得不跟著跳下,鳳梅命令丫頭:「跟著我!咱們自己走進去!」扭頭便往街里走……

……荷生不得不跟著鳳梅與丫頭來到瑞蚨祥綢布店……店主奉迎著,荷生跟他很熟,說,路上顛了車,太太要整整容……來到一間極精緻的接待室,丫頭與店中僕婦伺候鳳梅洗手勻面……趁店中人都不在跟前的空當,荷生勸誡鳳梅:「咱們將軍不愛施威,私宅不設副官、勤務兵,您出來顯不出個軍威……既如此,咱們更應謹慎從事……」鳳梅尖刻地說:「少給他圓謊!咱們心裡都明白,那是怕他不在的時候,我戀上副官,要麼拿勤務兵解悶兒!……也怪了,他就不怕你……我也是看見你就起膩……我算是當上尼姑了!」荷生說:「您這話罪過了!」鳳梅先瞪眼:「那怎麼著?」又斜眼一笑:「哼,我今兒個還真要罪過到底了……」店主引領夥計送來若干綢緞樣品,鳳梅漫不經心地挑選著:「先一樣來一匹,明兒個送到就成!」……

……出了接待室,在店堂里,店主陪著他們,遇到若於熟人,相互招呼著……鳳梅忽然挽起荷生胳膊,很親熱的樣子,荷生大驚,店主與眾熟人亦大覺意外,鳳梅卻朗聲說:「我算是終生有靠啦!去哪兒也離不了你喲!」……

……三樓佛堂中,荷生向表姐彙報鳳梅的反常行為,將軍正配諒解地說:「你我之輩,當然難懂……不過,他一去就這麼久,音信模糊,你細想想,鳳梅那麼個妖精,她怎麼打熬得住?連個墊背的都找不著!唉,花心癢痛啊……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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