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13

有人敲門。是用食指彎兒敲。敲得很秀氣。不理。還敲。稍停停,又敲。

他醒了,但不想動。朝閃毅床上望,閃毅也醒了,但皺眉緊唇,滿臉不悅。

為什麼不裝門鈴?……啊,因為這樣的星級飯店,一般不時興在客房裡待客。店方為客人準備了不下五、六種聚會的場所,光那「東亞第一大堂」,就設有上百個座位,店方希望客人盡量到客房外增加社交消費……

不會是服務員。因為早在門外的門把手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所謂的「神秘女郎」?這時候來兜生意?毋乃太荒唐!……

誰?這麼一大早,就跑來敲門?閃毅記得自己並沒約過哪位……

倒是他先起了床。伸懶腰,打哈欠。昨夜聽閃毅通宵長談,腦子消化不良,一種難耐的飽悶感……

門外那位不速之客卻固執地敲著。決不變得急躁粗暴,卻也決不打算無功而返……

閃毅忽然如離弓之箭,「騰」地從床上直衝到外套間門邊,猛地將門開啟,並且狂躁地喊:「他媽的我不接待沒有事先約定好的混蛋,懂嗎?!」

門外是一位女士,是一位閃毅可以稱「阿姨」的女士。她似乎早預料到,這是閃毅可能採取的反應方式之一,因此她立即拋出相應的對付辦法:閃毅於是似乎看到她那張化妝得很細膩的臉上浮動著完全沒有怨懟卻完全只有諒解並又超越於諒解的關懷與急迫,並且隨之聽到那女士用圓潤的嗓音把這樣的信息極為清晰地擊進他的耳膜——

「閃總經理,您的大生意可要黃啦!」

還穿著內衣的閃毅竟立即清醒了過來。慌亂中他說了句「請進」,便馬上飛回裡間床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門外女士臉上依然是寬容諒解的微笑,不緊不慢地邁進了客房的外套間。

他這時從衛生間里出來,正同進來的女士打了個照面。他們兩人不禁同時驚呼——

「是你!」

那女士是盧仙娣。

閃毅穿好衣服,出來問:「怎麼不先來個電話?」

盧仙娣笑得很優雅:「是你老兄把所有電話都關閉了呀……連手提你都關了!」

閃毅便去開通電話。一開通,書桌、床頭櫃、衛生間……包括手提全都鬧騰起來,彷彿剛從母親子宮裡墜落的嬰兒,那「哭聲」委屈得真夠可以……

閃毅到衛生間里,邊洗漱邊應付電話。他代閃毅請盧仙娣在沙發上落座……

原來:閃毅他們公司投資了一部電影,一切前期準備都基本就緒。導演選景,選中了閃毅和他原來居住過的那個院落,特別是那座世紀初建成的中西合璧的舊樓。製片主任也同那單位擬定了合同,商定了借用拍攝的酬金;但昨晚忽來消息,另外一個拍電視劇的班子,也相中了那座舊樓,由於他們答應多給該樓的單位十萬元,該單位便決定棄前者而取後者。並且,今天一早,拍電視劇那幫人就要去跟該樓單位的負責人韓艷菊簽約……閃毅這邊的製片主任,從昨晚就一直不停地給閃毅打電話,怎麼也打不通;那導演說,如果不能利用那絕妙的舊樓拍攝,你就是用再多的錢給他搭景,他也沒了創作的激情;也是,比如張藝謀拍《大紅燈籠高高掛》,如果不是找到了那麼一個現成的極富特色的喬家大院,能產生出那樣有魅惑力的藝術效果嗎?……為什麼現在製片主任或導演自己不來找閃毅?因為他們由於一夜都找不到閃毅,以為閃毅一定是飛到外地去了,苦悶中喝起酒來,現在尚在酩酊之中……

他不由得問:「可是,這事跟你盧仙娣有什麼關係呢?你是策劃者之一?是編劇?是副導演?……還是將在其中客串一角?」

盧仙娣只是笑。她照例都並不是。就像她昨天一會兒陪著台灣來的楊先生,一會兒張羅著找林奇,一會兒又出現在這飯店下面的「羅馬廣場」,一會兒又飄然於天橋樂茶園……她都並沒有任何「由頭」一樣,她既不是台灣文學的研究者,也不是作家協會的幹部,當然更不是北京民俗的導遊者……

不過,也真用不著驚奇。盧仙娣是「萬國通寶」嘛!

……從衛生間出來的閃毅,不再是那個童年心路的敘述者,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闆。

「要我多掏錢?」閃毅不再說什麼,但滿臉寫著「沒門兒」的字樣。

他一旁看著聽著閃毅與盧仙娣的對話,如飲一杯醒腦劑。

總而言之,閃毅接受了盧仙娣的建議,並在此基礎上迅速制定好了「作戰方案」。那就是,趕在韓艷菊去辦公室之前,到她家拜訪,將那樓的借用權鎖定——她家就住在那座舊樓的一層。

為了爭取時間,閃毅在衛生間里就電話要餐了——而送餐車也及時地推進了這706房間,又是「公司三明治」!

那東西主要是一股吉士味兒,令他聞見作嘔。他說他還是下去,到餐廳找皮蛋瘦肉粥喝。

「那可來不及了……」閃毅勸阻他。

「我有什麼來不及的?」

「你跟我們一起去!」

「我?」他眉頭打結:「我自從調離他們那兒,幾乎再沒回去過!我不喜歡那個地方,我才不留戀那座樓哩!」

「按本心,我比你更不樂意去!我母親搬出去以後,我再沒去過!」

「再說,這是你的生意,你或者是不得不去,我憑什麼也要去,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請你幫幫我!」

「幫幫你?我能幫你什麼?……你們要找的那個韓艷菊,她當年跟我的關係並不好!她害過的那個金殿臣,當年倒跟我關係不錯!這些年,她排擠印德鈞,居然得手,而老印可以算是我的哥兒們……我見了她,豈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去倒是幫了你,去了,非給你添亂不行!」

「要的就是你給添添亂!這叫做突出奇兵!……望輝叔,求您了!」

「叫望輝爺爺、望輝祖宗也不行!」

盧仙娣一旁勸上了:「這對你也是難得的體驗嘛!肯定可以刺激創作靈感!」

「我自己知道需要什麼樣的體驗與靈感!」

盧仙娣並不因他的出語粗魯而抖動任何一根笑紋,依然藹然可親地說:「這片子拍成了,可是要拿到戛納去奪金棕櫚獎的呢,羽亮很有信心——只要能在那棟樓里實拍!」

盧仙娣提到的導演祝羽亮是時下「第六代」導演里,被普遍看好的一個。作為出品人,閃毅聘他肯定花了大價錢。

「金棕櫚獎跟我有什麼關係?」他的語氣更加惡劣。

「那當然!不過……」閃毅停下咀嚼,望著他說:「……得個單項獎也行!……不一定是最佳導演……我更期望的,甚至只是……最佳女主角獎!」

他還沒說出來「那最佳女主角獎跟我又有什麼關係」,盧仙娣便介紹說:「一號女主角,請的是吉虹……你沒看過她最近的那部《孤舟》嗎?圈裡有人都把她捧成『中國的格麗泰·嘉寶』了!別的女紅星,靠的是眼角、嘴角齣戲,她呢,一切盡在無戲中,整個兒一個冷麵女郎。可看過她《孤舟》的人,無不被她的冷無表情所打動……真真難得!這回她說不定真能贍宮折桂!……」

他就要說出「什麼冷麵,什麼《孤舟》,我現在根本不看任何電影」了,忽然感到閃毅的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直錐向他的心口……他聽見閃毅悶雷般地向他宣布:「吉虹,她原來不是這個名字,她原來叫吉——向——紅——!」

盧仙娣不解地望著他倆。

他就感到心上被錐尖扎中,腦子裡「嗡」地一聲……

他伸手取了一塊三明治,說:「好,我跟你去……」

14

那是在駛往遠郊的公共汽車上,他和韓艷菊坐在一個座位上。韓艷菊一落座,便打開《毛主席語錄》,學習起來;車開了,不管車子怎麼顛簸,韓艷菊始終保持那樣一種學習狀態,並且向他提出要求:「你要抓緊學,哪怕是多學一條也好!」

這樣的情節,寫在小說里,事過二十多年,以及更多的時間以後,誰還相信?並且,誰還會覺得有趣,或只是感到肉麻?

回憶起來,韓艷菊的令他難耐,倒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虛偽。你甚至可以說,她並不虛偽。因為凡她要求別人做到的,她自己確能帶頭做到。比如那次,革委會派韓艷菊和他去遠郊外調,鍾師傅找他們布置任務時,明確地說,是以韓艷菊為主,他輔助——因為所外調的對象,是女的,所以派韓艷菊;又因怕派兩個女的,路上不夠安全,所以派他輔助,其實是讓他當韓艷菊的保鏢。出發時,韓艷菊就跟他說:「我們不能辜負組織上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完成這回的外調任務!我們這回不是一般地下鄉,更不是春遊,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到,不僅到了目的地要抓緊時間戰鬥,就是在路上,我們也要抓緊時間學習毛主席著作,狠斗私字一閃念!」結果她果然能在顛簸的車上學《毛主席語錄》,一點不含糊!他呢,只能也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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