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橫跨崑崙來絕域

桂華生不禁啞然失笑,這乃是「海市蜃樓」的幻景,在海邊和在沙漠之上都不難遇見。桂華生雖然不能像近代的科學家一樣解釋它的成因(按:這是一種因光線折射而生的現象),但他在橫過新疆的大戈壁之時,也曾見過幾次,一點不以為異。

然而此際就有一個旅人,居然越過了昆崙山,踏進了西藏的土地。他回頭一望,昆崙山已是遠遠的被撇在他的背後了,想起那巢居穴處的艱險旅程,他不禁傲然長嘯,披襟迎風,朗吟詩句!

桂華生「咦」了一聲,盯著唐靈問道:「你今年怕有十三四歲了吧?怎的還是這般的不懂事體?唐公公和你的媽媽待你還不夠好么?你怎麼就不念他們的養育之恩?」唐靈眼淚欲流,他本想不說,卻怕桂華生將葛騰龍殺掉,眼珠轉了幾轉,驀然叫道:「不,我不是唐家的孩子!」桂華生怒道:「你自小便是唐家撫養,養母恩情比生母更深。」唐靈叫道:「我還有自己的父親!」桂華生心中一動,道:「誰?」唐靈傲然答道:「我的父親是曾統率百萬大軍的年大將軍!」

桂華生詫異之極,問道:「什麼魔鬼城?」陡然間狂飆驟起,那長老顫聲道:「你瞧,那不就是魔鬼城?」桂華生隨著他仰頭一望,但見天邊的雲霞中,隱隱現出城廓的影子,街道房屋佛塔城牆,依稀可辨,霎那之間,雲彩變幻,這些幻像又歸於無有。那些藏民,連長老在內,都在低頭膜拜。

桂華生始而發愣,繼而恍然。心道:「是了,先前那兩個白衣喇嘛帶有解藥,這個卻沒有,所以被花香迷倒了。」但他為什麼沒有解藥,又沒人帶領呢?這個,桂華生卻猜想不透了。

桂華生將天山雪蓮放近他們的鼻觀,過了一會,他們鼻息漸漸轉粗,葛騰龍首先醒轉,見桂華生按劍怒視,駭然叫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桂華生哼了一聲道:「待這孩子醒來,再和你說話。」

正自冥思,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嗚嗚的號角聲,聲嘯長空,群山迴響,聲音單調而又凄厲。這時天近黃昏,夕陽返照,雲彩迷離,鮮紅如血,加上這凄厲的號角聲音,饒是桂華生膽大,也不覺有些毛骨悚然。

桂華生跟著那號角的聲音,走了一會,走到了一個兩山夾峙的幽谷,山谷下一群藏人吹著長長的號角,抬著一尊有三個頭的神像,神的一頭塗白色,一頭黑色,一頭紅色,藏民們就圍繞在神像的周圍,且舞且歌。

葛騰龍仰天笑道:「若是怕死,我也不肯歷這麼多的艱險,帶這孩子到西藏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後,沒人扶助這個孩子!」

桂華生心中一凜,想道:「哪裡來的異鄉人?是染了重病還是受了什麼災難?要驚動藏民請出護法神來為他招魂?」心想「招魂」無濟於事,自己隨身帶有醫藥,不如走去看看,若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但桂華生仍是不無疑惑,心想:「地下冰河的流動和風從岩洞穿過構成了諸種怪聲,這固然不足為異。但在藏人的眼中,總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更何況這裡又是險惡荒蕪之地,為什麼有人卻偏偏在這種地方居住?是何居心?」再想這「魔鬼城」的傳說由來已久,到底是由於諸般怪象附會而成,還是山中確有城池?尋幽探秘之心,更不禁油然而起。

桂華生聽得莫明其妙,想道:「哪裡來的王子?若是藏王之子,他為何不約在拉薩,卻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聚會?」那黑衣武士的藏語說得甚為生硬,更是引起他的疑心。

桂華生再仔細審視山石上那些蜂窩般的洞孔,把耳朵貼上去聽,由於洞孔的大小形狀不同,風從洞孔穿過,所發出的聲音也各異。這些蜂窩般的洞孔,自是由於風砂侵蝕而成,由於這裡的谷口狹長,風砂吹來,受到山岩峭壁的阻擋,所以剝蝕的現象特別顯著。古代沙漠與草原上的居民,既沒有近代地質學的常識,更不敢親自去觀察,那就無怪他們以為是「魔鬼的聲音」了。

桂華生在入西藏之前,曾搜閱過許多有關西藏風俗的書籍,也曾跟一些到過西藏的香客學習藏語,知道這個神像乃是喇嘛教中的護法神「節都巴」,非是重大的節日或者要向尊神攘解什麼的話,不會抬它出來。駐足一聽,但聽得他們唱的是西藏的「招魂歌」,歌辭的大意說道:「拜請尊貴的護法神,體念他們是遠來的異鄉人,請大神從魔鬼手中奪回他們的靈魂,讓我們也得安心!」翻來覆去,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桂華生目送葛騰龍攜了唐靈走過山坡,背影冉冉而沒,心中一動,但覺放任唐靈跟他,總似有些不妥,但自己漫遊西藏,勢又不能將他帶在身邊,葛騰龍既然允諾將他帶回唐家,那也只得任由他們走了。

狂飆怒卷,地暗天昏,桂華生也幾乎給吹得站立不穩,心中想道:「這風勢果然猛烈,那風中的怪聲更是驚人,風從藏民所說的魔鬼城那裡刮來,怪不得他們以為是魔鬼所發的旋風了。」

藏民們發一聲喊,顧不得黃沙撲面,登時在狂風中四散奔逃。要知道「節都巴」乃是他們的護法大神,神像吹倒,這乃是護法神給魔王打敗的凶兆,教他們焉得不懼!

年羹堯當年為雍正東征西討,助約為虐,豪傑義士,無不切齒痛恨,他後來終被雍正殺掉,雍正被呂四娘殺掉,這兩件事情都曾經大快人心。桂華生眉頭一皺,道:「咦,你還要報什麼仇?」唐靈以袖拭淚,大聲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難道我的父親就是應該枉死的嗎?」桂華生心中說道:「不錯,你的父親正是該死的人!」這話在舌尖打滾了好幾遍,終於還是吞了回去。心中想道:「年羹堯有罪,這孩子無罪。他將來總得明白他父親是怎樣的人,但這時他年紀還小,我若說了,他這稚弱的心靈如何負擔得起。」呼了口氣,微笑問道:「你待怎樣報仇?」

桂華生歇了一會,吃了一點乾糧,待得草原日落,月亮東升,便向著藏民所指的魔鬼城方向而去。

只聽得他對大山,縱聲笑道:「晦明禪師的話倒不是故意嚇人,但若說攀上崑崙,就能夠杖叩天門,卻也未免誇大!」原來他朗吟的這一首詩,正是天山派的創派祖師、那位明末清初的一代高僧——晦明禪師在崑崙絕頂所題的詩句。

那長老眼光一瞥,見桂華生翹首長天,兀立不拜,駭然叫道:「魔城現影,你不求饒,節都巴也庇護不了!」桂華生正想勸他不要庸人自擾,忽然狂風又起,風中雜有諸種怪聲,有如戰鼓雷鳴,有如猿啼虎嘯,有如思婦哀泣,有如戰士高歌,諸聲雜作,盪人心魄。驟然間,一股狂風,夾著砂石刮來,把那尊三頭神像的「節都巴」刮到地上,碰得稀爛!

他回頭望了一下崑崙,再轉過身來,凝望前面的高山,那是足與崑崙共比高的念青唐古拉山,禁不住笑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我初到天山,以為天山高不可攀,而今看來,昆崙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也不見得就低於它了。聽說西藏與尼泊爾的交界,還有一座喜馬拉雅山,那才是天下第一高山。可見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是不錯的。武林之中近百年來,都公認天山劍法是天下至高無上的劍法,哈,我就偏偏不信這一句話。當年晦明禪師創立天山劍術,號稱已擷取了各家各派劍術的精華,然而這『各家各派』何曾包括了西藏,更何曾包括了中國以外的地方?」面對天山,忽發奇想,要橫穿大漠,攀越高山,浪跡天涯,觀光異域,尋求那絕世的武功。

桂華生凜然道:「好,想不到你這年羹堯的心腹武士,說話的口吻竟和江湖義士相同!好呀,他若是為漢族報仇,驅除韃虜,這我不管。但你得把這孩子先交回他的養母,待他長大之後,再由他自擇前途,這話你依不依從?」

葛騰龍沉思有頃,道:「也罷,看在你今日救我們二人性命的份上,我也得賣你一個人情。」其實葛騰龍立志推翻清廷的目的,卻和江湖的義士大不相同,他是想利用年羹堯的兒子作為號召,以遂個人野心,同時見唐靈天賦聰明,是個可以扶得起來以圖王霸之業的人,故此不惜費盡心機,沖難犯險,將這孩子誘出唐家。

走過一片草原,前面是一片沙漠,好在這沙漠方圓不過十數里,走了個把時辰,也穿過去了,前面又是一片草原,走到午夜時分,念青唐古拉山已在目前。桂華生走進那喇叭形的谷口,抬頭一望,只見山上冰川交錯,儼若銀龍飛舞,在黑夜之中發出一種淡淡的藍光。驀然間狂飆又起,風中果然帶有一種異香,中人如酒。桂華生情思昏昏,懨懨欲睡,急忙將天山雪蓮拿出,放在鼻觀下深深呼吸,仍向前行。風愈刮愈大,日間所聽到的各種異聲,又隨著狂風吹來,儼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雄壯、凄愴、哀號、溫婉,各種調子都有,真像極不和諧的大合奏,比日間所聽,更覺驚心動魄。桂華生堵著耳朵,貼著山腳的峭壁前行,月光之下,但見山壁上無數小孔,就像蜂巢密布一般,忽然間就在自己腳踏的底下,也聽得叮叮咚咚的類似音樂的聲音!

這個旅人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人,名叫做桂華生,正是武當派北支掌門人,又是名列「天山七劍」之一的桂仲明的第二個兒子。雖然是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