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師門恩怨

上官英傑正在陝甘道上策馬獨行。

北國花開,江南花落。在這祁連山下的陝甘道上,春天總是來得特別遲,冬天卻又來得特別早。

不過是暮秋九月,所見的路旁的樹木已是只剩下枯枝在寒風中抖顫,枝頭上只綴著幾片黃葉了。

景物蕭條,上官英傑的心情也並不開朗。

不知是否真有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風鳴玉在想念著他的時候,他也正在想念著風鳴玉。

風鳴玉猜不透他的感情,他也猜不透風鳴玉的感情。「她那樣捨不得和我分開,她是不是在『喜歡』我呢?」

他無法給自己找到答案,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因為當他在懷念風鳴玉的時候,他又總是同時難免另有一種感覺。

那是自慚形穢的感覺。

這些年來,他獨自闖蕩江湖,相識的人可說是三教九流無所不有,邪派中可以當得上稱為「魔頭」的人物他因為認識(他師父本來就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正派的俠士,也有他的朋友。但正派的朋友也好,邪派的朋友也好,卻沒有一個是和他有特別深厚的交情的。或許這是由於他承受了師父的怪僻脾氣,或許這是由於師門的孽債壓在他的肩上,造成他落落難合的性格?總之他一直就是沒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因此他常常感到寂寞。

風鳴玉是第一個敞開他的心扉的人。

在他所相識的人之中,他從來沒有見過像風鳴玉這麼樣一個純真的少女。

風鳴玉好像是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他照見了自己靈魂的醜惡。

「她是不是在喜歡我呢?」他不敢再想下去,甚至他覺得有這個念頭也是「醜惡」的。

但是他依然抑制不住自己去思念風鳴玉。他的坐騎本來是可以日行千里的駿馬,他她不肯讓駿馬發力疾馳,因為那麼一來,他是要離開風鳴玉越來越遠了。

善跑的駿馬是不慣於受羈勒的,上官英傑策馬緩行,跨下的坐騎嘶鳴不已。

上官英傑放鬆繩韁,苦笑說道:「好,我就讓你早日回到你原來的主人那裡吧。唉,我知道你是天下最難得的寶馬,但我可不能要你。就你我知道風姑娘是天下最難得的姑娘,我也不能要她一樣。」

這匹駿馬的主人是一位退休的老鏢頭,名叫鄧百川。

北方有兩個最負盛名的老鏢局,一個是北京的虎威鏢局,一個是洛陽的龍翔鏢局。虎威鏢局的總鏢頭是張震山,龍翔鏢局的總鏢頭就是鄧百川。

他們兩人並駕齊名,鏢行中有一首歌謠道:「虎威震山,龍翔百川;百川匯海,山高難攀!」以高山大海比喻他們的武功非常人所能企及。

但鏢行中的一龍一虎,如今都是已成陳跡了,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張震山五年之前已經去世,鏢局留給他的女兒女婿,聲威已是大不如前。龍翔鏢局的總鏢頭鄧百川雖還健在,卻也在三年前離開鏢局,在家納福,閉門封刀了。

他的閉門封刀曾是轟動鏢行的一件大事。鄧百川的年紀並不很老,退休那年,不過五十三歲。

江湖中人,知道鄧百川的人很多,但對於他何以閉門封刀的原因,知者卻是寥寥無幾。

說起來他的閉門封刀,和上官英傑卻有一段關係。

三年之前,他保一支暗鏢到川西,途中遇上兩個本領極高強的仇家,所保的「紅貨」已給搶去,那兩個仇家還是窮追不捨,要取他的性命。

幸虧上官英傑恰好路過,幫了他的大忙,替他打敗了強敵,還替他奪回「紅貨」。

鄧百川就是因為受了這個挫折,這才閉門封刀,退出鏢行的。

而上官英傑也就是因為和他有這一段香火緣,故此一問他借他的這匹最心愛的名駒,他便一口答應。

非但答應,他本來還要把這匹名駒送給上官英傑的。

不過上官英傑可不願意奪人之好,雖然這是鄧百川心甘情願送給他的。

他和鄧百川說道:「這匹馬我是想轉借給一位朋友的,可能我討不回它,也可能那位朋友遭遇什麼意外,失掉了它。要是那樣的話,就當作是你送給他吧。但要是沒有什麼意外,我一定將它討回交還你的。」

鄧百川道:「我受了你的大恩未報,莫說一匹坐騎,你就要我的身家性命我也願意。」

上官英傑哈哈笑道:「就憑你對我這份友情,已經是比一百匹駿馬還寶貴得多。說老實話,我浪蕩江湖,是歡喜步行隨意所之的,要這匹名駒也沒有用。名馬寶刀,人人所愛,說不定還會給我添上麻煩。這次我只是因為朋友要趕往一個地方,才替他借的。是以我必須有話在先,假如我能夠取回它歸還你的話,你可不能拒絕,否則我就不敢借了。」

上官英傑堅持要這樣做,鄧百川也只好答應了。說:「不過如果你的朋友喜歡它,那你就替我送給他吧。」

上官英傑沒有把這匹馬送給風鳴玉,因為風鳴玉是和霍天雲同在一起。他知道霍天雲是不會和她合乘一匹坐騎的;另一方面,他也不願想像他們合乘一騎的親熱神態。不過這是隱藏在他心底的念頭,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對霍天雲會有如此這般的妒意的。

此際他放鬆了繩韁,心情十分混亂。他本來可以得到這匹名馬的,就像他本來可以得到風鳴玉一樣。如今他讓駿馬回到主人那裡,也好像放開了風鳴玉一樣。

忽然他又感到異常的寂寞了。他不是沒有朋友,鄧百川就是他的忘年之交。但卻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讓他吐露心中的鬱悶的。比他年長將近三十年的鄧百川當然更不可以。

正在他悵悵惘惘,策馬前行之際,忽地前面一輛騾車停了下來,駕車的人回過頭來,大聲叫道:「啊呀,你不是上官大俠么?」

上官英傑認得這人是「黃河四鬼」中的老三馬巽。上官英傑詫道:「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馬巽說道:「我的老大在車上。」

馬異把騾車停下,車薕揭開,一個人坐了起來,果然是「黃河四鬼」中的老大常大慶。

「啊,上官大俠,難得見到你,真是幸會。你有緊要的事情么,可不可以為我們耽擱片刻?」常大慶聲音低沉,似乎是有病的樣子,顯得中氣不足。

上官英傑與「黃河四鬼」說不上有什麼交情,不過卻是曾經相識的。上官英傑出道的第二年認識他們,曾向他們打聽過霍天雲的消息。

此際上官英傑正是感到寂寞,雖然他平時不喜歡「黃河四鬼」這類人物,如今卻是願意有個人陪他說話解悶。另一方面,他也是因為只碰見「兩鬼」而引起好奇之心。

「什麼大俠?這兩個字我還是配不上呢。倘若我真是『大俠』的話,也不會和你們黃河四鬼交朋友了。嘿嘿,我記得你們是自稱黃河『四傑』的,我叫你們『四鬼』,你們不會生氣吧?」

常大慶苦笑道:「我也不知我還能活上多久,我不想做『鬼』恐怕也不行了。」

上官英傑道:「對啦,我正想問你,你們黃河四鬼,從來都是出兩雙入兩對的,為什麼現在只有你們兩個?還有鬼老二鬼老四那裡去了?」

常大慶咳了兩聲,說道:「說來話長,我先問你,你最近見過西門化么?」

上官英傑哼一聲,說道:「我也不怕你們說給他知道,我和這個老匹夫已經絕交了,要不是念在他和我的師門有點交情,我還要罵他老賊呢!」

常大慶大喜道:「你不知道,我們正是要罵這個老賊!這老賊真不是東西,把我們害慘了!原來你亦已和他鬧翻,那咱們就好說話了。」

上官英傑詫道:「怎的你們也給他害慘了?」原來上官英傑之認識「黃河四鬼」,當初本是西門化介紹的。

常大慶恨恨說道:「我們是在一個月之前最後一次見著他的,當時他改容易貌,扮作一個耳聾的老頭。我們則正是碰到危難,他不加授手,甚至不認我們都還罷了。他竟然反而投井落石,把我們的老二老四害了!」

上官英傑大吃一驚道:「原來鬼老二鬼老四就是給他送上鬼門關的嗎?為什麼他要對你們下這毒手呢?」

常大慶苦笑道:「他大概是怕我們揭破他的本來面目。」

上官英傑瞿然一省,說道:「他當時是和誰在一起?」

常大慶道:「你不問我也正要告訴你。你不是向我打聽過霍天雲這小子的消息嗎?」

上官英傑道:「是呀,怎麼樣?」

常大慶道:「和西門化這老賊在一起的,正是這個姓霍的小子。」

此事上官英傑本來早已知道,但在常大慶的眼前,卻不能不故意裝作驚詫的神情說道:「真的嗎?這可奇怪了。姓霍這小子跟我師門有仇,他是知道的。即使撇開這層關係不談,據我所知,他的侄兒西門羽目下正在東廠效勞,西門羽也要捉拿這姓霍的小子邀功呢。啊,莫非他掩飾本來面目,為的就是要騙這個小子?」

常大慶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就當時的情形看來,他們倒是頗為親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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