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歡迎,米阿,歡迎,母親」

「你想我怎麼樣,米阿,無父之女?照實說,讓我們做個了斷!」

「乞——乞求原諒!」

突然,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歡迎來到索姆布拉公司下屬北方中央電子的世界!『索姆布拉,進步永不停止!』連接準備就緒。」

那會有什麼獎勵呢?

也許命運恰恰選擇了這一刻,在迪克西匹格的餐廳里吹起一陣飄忽不定的風。織錦帘子的一角被掀了起來,前後不過一兩秒鐘的光景,但足夠讓米阿瞥見帘子後面的另一間餐廳——更加私密的餐廳。

變異種,蘇珊娜回答。或許用混種人這個詞更加確切。不過反正也不重要了,米阿。你已經明白重要的是什麼了,對不對?

她的確已經知道,蘇珊娜心知肚明。儘管帘子只掀起短短几秒鐘,她倆都瞥見餐桌中央的旋轉烤肉架,被砍掉頭的屍體穿在烤肉叉上,金黃起皺的皮膚正在嗞嗞冒油,散發出令人饞涎欲滴的香氣。噢,不,瀰漫在空氣里的味道原來不是烤乳豬,穿在烤肉叉上的金黃烤肉實際上是個人類嬰兒。桌邊的那群怪物舉起精製的瓷杯子,蘸了些滴下來的油,互相碰杯祝酒……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再見了,我惟一的真愛……

「埃蒂,我得走了。我愛你,甜心!無論發生什麼,你一定要記住我愛你!永遠別忘記!我愛你!這是……」她的視線落在麥克風后面半圓形的讀錶盤上,指針已經出了紅色區域。她暗自揣測直到陣痛結束,指針都一直會停留在黃色區域,最後才慢慢進入綠色。

歡迎,母親!吸血鬼和低等人連聲回應。伴隨著一波波嘲弄的掌聲,她被帶進廚房,穿過儲藏室,接著被帶下樓梯。

我能在這兒下車?米阿又問,忐忑不安得就像第一次參加舞會的青澀少女。真的嗎?

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倏地,蘇珊娜的頭被疼痛點燃,這種疼痛勝過她經歷過的、甚至超過她能想像的任何痛苦。但是即使疼痛從她體內咆哮碾過,她仍舊緊閉雙唇。她想起了那首歌,即便如今疼痛如此,歌聲仍然真切地響起:我是一名女子……有著無盡的悲傷……我目睹著不幸……日日年年……

閉嘴,蘇珊娜回答。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是的,下車。只有一個街區,大道沿路的街區路都很短。

她的臉上綻放出一朵微笑。

蘇珊娜,丹之女,突然意識到情況原本可能會更糟。

賽爾的身影倏地閃過,速度之快讓蘇珊娜覺得連羅蘭都不一定趕得上。上一秒鐘他還站在狗臉人哈柏身邊,下一秒鐘他已經用下巴抵住醫生的肩膀,牢牢鉗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後扳過去。

米阿幾乎被他們之間的真摯友誼湮沒,為了他們單純的信仰而激動。

蘇珊娜把陣痛強度調到八級,略一遲疑。可她接著聳聳肩,該死,現在應該是全力以赴、克服難關的時候。她繼續把指針向十級撥去。指針一指到那兒,頓時一陣劇痛撅住她的胃部,迅速向下滾動到骨盆,她不得不咬緊嘴唇才不至於痛呼出聲。

「謝謝,女士!」

蘇珊娜打開車門,車內突然響起機器人一般的提醒聲,嚇了她一跳——是嚇了她們兩人一跳。是個叫烏比·戈德堡的女人,提醒乘客不要遺忘行李物品。不過對蘇珊娜—米阿來說這種提醒毫無意義。貴重物品只有一件,就是即將從米阿肚子里出生的孩子。

「你既沒父親也沒母親,」賽爾回答,語氣中滿是疏離與鄙視,她乞求的同情與憐憫在他的雙眼中沒有顯示出絲毫。而那對眼睛上方、額頭中央的血窟窿繼續盈滿一波波的鮮血,卻沒有一滴溢出。

蘇珊娜不記得前面幾次到這裡來時見過什麼阿爾法區域,可當她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標誌時卻也絲毫不感驚訝。突然,附近的一塊控制板噴出一股橙色的火花,頓時燃著了旁邊的椅子。大塊的天花板連帶糾結的電線掉下來。

沿著光束的路徑我們的心明白所有秘密

在記憶的天地,時間永遠是當下。

我騙你的。在牛津鎮的是我自己。比起解釋時間旅行、平行的世界,謊話總是容易一些。

簡直一團混亂。

「你們別干站在那兒啊,白痴!」醫生怒喝道。他身材略顯矮胖,棕色的眼睛嵌在潮紅的雙頰上,黑頭髮服帖地覆在腦殼上,一綹綹分得特別開,活像一道道壕溝似的。他佩戴的猩紅色領結上畫了一隻眼睛,不過這個標誌沒讓蘇珊娜有絲毫吃驚。

接著她被米阿帶著上了三層樓梯,來到迪克西匹格的兩扇大門前。

米阿緊緊盯著她,眼神里全是絕望。藏在亮色厚披肩下的肚子挺得很大,頭髮被風齊齊吹向腦後。「可吞下毒藥的卻是你自己,蘇珊娜!哎,當這個孩子還在你的肚子里沒有發芽的時候!」

「好極了。」開口的是緊隨其後的賽爾。蘇珊娜環顧一圈,只見旁邊圍著六個低等人,鷹頭人,還有三個吸血鬼。低等人身上都別著手槍,插在綁在胸前的槍帶里……只不過在這個世界裡估計應該叫做槍套了。親愛的,可得趕緊學會入鄉隨俗呵。兩個吸血鬼身上掛著卡拉人常用的弩箭,第三個則舉著一把狼群用的電子劍,發出惱人的嗡嗡聲。

又一波產痛掠過她的子宮,是迄今為止最劇烈的,米阿步伐踉蹌,可這回賽爾沒流露出絲毫扶住她的意思。她砰地跪在他面前,雙手握住他鴕鳥皮的靴子,抬頭望向他的臉。在那件鮮亮得幾乎尖叫的黃色外套映襯下,他的臉色顯得尤其蒼白。

鳥頭人再次點頭,一開口吐出的卻是唧唧喳喳的鳥叫,聽得米阿幾乎想尖叫。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卻剛巧落在了那幅騎士貴婦用餐圖上。圖畫上眾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她認了出來——那是迪斯寇迪亞城堡宴會廳里放的餐桌,頭戴王冠的亞瑟·艾爾德坐在首席,王后坐在他的右手。不僅如此,他的雙眸湛藍,同她夢裡見過的一樣。

「米……」

「好吧,」她回答。「我答應你。如果我能幫你逃跑,我會幫你的。」

真的嗎?即使是真的,那又是誰邀請米阿加入、侵佔她的身體的?是蘇珊娜?還是黛塔?

賽爾俯下身,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的科隆香水,蘇珊娜想大概是英式皮革那款。

「先生們,我……我……乞——乞求——」

加里·戴維斯教士的《猶豫布魯斯》,其中低俗又不失親切的段子惹得他們齊聲大笑:一美元就是一美元,十分錢就是十分錢,我有一屋的孩子,卻沒有一個親生,他們歌唱

「我們走……嬰兒馬上就要出生了!」像個遊戲節目主持人似的,賽爾興奮地大叫起來,笑得暴露出太多的牙齒,上下都有兩排。「後面會怎麼樣我們再看。我答應你會好好考慮你的請求。與此同時……歡迎,米阿!歡迎,母親!」

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賽爾雙手合十放在身前,嚴肅地盯著米阿。其他人同樣盯著她。畫著騎士貴婦用餐圖的織錦帘子後面,窸窸窣窣的談話聲、笑聲還在繼續。

他們的名字是切尼、古德曼和施威納;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九日,三人倒在了白人種族主義者的鐵鎚之下。

剛開始,她震驚得忘了笑也忘了哭,只能訝異地仔細聆聽。

(噢,迷失啊)

在迪克西匹格餐廳里,當著所有旁觀的吸血鬼、低等人的面,米阿言聽計從,後果也非比尋常。黛塔的嘶吼聲越變越弱,彷彿被人架出了餐廳(強壯的保鏢拎著她的脖子把她拖出去)。她放棄說話的努力,只是粗聲大笑,但是很快,笑聲也消失了。

蘇珊娜察覺到米阿的猶豫,忍不住煩躁憤怒。不過卻也並非毫無樂趣。

「不,」蘇珊娜平靜地答道。「不是他們。肉汁的這段歌詞最初是幫助選民登記的學生唱紅的,他們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來到牛津鎮,就是三個小夥子被殺害的那個夏天。」

「女士,」計程車司機說,「介不介意在六十街的街角下車?行不行?」

你能——米阿從身體深處怯怯地問。

也許正是出於恐懼,同志情誼變得愈發堅固。每個人都感受到共同努力的偉大事業將永載史冊。他們會改變美國,即使代價是鮮血,他們照樣一往無前。沒錯兒,哈利路亞,讚美上帝,阿門。

彷彿是為了進一步肯定她的猜想,道根之聲在她耳邊響起來,竟然酷似布萊因。「警告!系統超載!除非減弱阿爾法區域的電量。否則整個系統將在四十秒內關閉!」

「快把她抱起來,哈柏!」賽爾咆哮道。「傑!抓抓牢!把她抱起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到別的地方去,蘇珊娜勸道,不過並沒有抱任何希望。招輛計程車,去醫院,我們一塊兒把孩子生下來,米阿。甚至我們能一塊兒把他養——

(哦,我心深處……依舊堅信)

此刻是蘇珊娜惟一的機會:這一刻,米阿正站在通向她最後命運的樓梯下。蘇珊娜把手伸進牛仔褲的口袋裡,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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