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堡幻境

胡扯,蘇珊娜從禁閉室里大聲反駁。可是米阿關她的這間小室究竟在哪裡?懸崖邊城堡的黑洞嗎?也許吧。不過又有什麼重要?我站在你這邊。我幫了你。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阻止了你的產痛。而看看你是怎麼報答我的?你怎麼能這麼懦弱、這麼卑鄙?

眨眼間,她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突如其來的知覺彷彿撲面照來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彷彿回到過去:十六歲的某一天,穿著睡衣的奧黛塔·霍姆斯沐浴著明媚的陽光,坐在床邊把絲襪拉上小腿。時間彷彿在記憶中的那一刻凝結,她幾乎嗅到了巴寶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媽媽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長大了,能塗香水了,她滿心興奮地憧憬:我要和內森·弗里曼一塊兒參加春日舞會了!

接著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還夾著些潮氣的)夜風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氣息,惟獨那種奇妙的感覺還縈繞心頭,那種在全新的軀體里伸展的感覺,那種把絲襪輕拉上小腿、拉過膝蓋的感覺。

她睜開雙眼。一陣冷風夾著粗砂迎面襲來,她趕緊側過臉,鼻眼皺成一團,舉起胳膊擋在臉邊。

「沒有,」米阿回答。「魔頭沒必要有名字;他們是什麼就是什麼。我是魔頭嗎?你就想知道這個?好吧,我想我是。或者以前是。只是現在一切都已經變得像夢境一樣含糊不清。」

她當然不會忘。通告上寫道,一個月後君悅酒店就會歸入一個叫做索姆布拉/北方中央的公司旗下。不過當她說在我們的世界不存在時,她想著的是一九六四年的世界——那個只有黑白電視機、電腦笨重得像房間一樣大、阿拉巴馬軍隊迫不及待地向爭取選舉權的黑人遊行隊伍放出惡犬的世界。在其後的三十五年中,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拿酒店裡那個歐亞混血前台女接待用的帶顯示屏的打字機來說吧——蘇珊娜怎麼能肯定那就不是一台用慢轉速渦輪引擎啟動的雙極電腦?的確不能。

她自己再次失去雙腿,坐在一輛粗糙的單人輪椅上,靠在低矮胸牆的一處凹陷里。眼前呈現出一派洪荒曠野的奇景,她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岩石鱗次櫛比,鋸齒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遠方。映襯著清冷的彎月,這些岩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髏。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點綴著成千上億的星星,如同熱冰熊熊焚燒。斷崖齒岩間伸出一條窄道,蜿蜒曲折,蘇珊娜暗想,一隊人馬要走這條窄道的話估計只能排隊逐個通過。還得背上足夠乾糧。你可別指望在路邊有蘑菇讓你采;藍莓更是想都別想。一道暗紅色的光束在更遠的地方隱隱綽綽一亮一暗——光源遙不可見,彷彿遠在天邊。首先蹦進她腦海的是玫瑰之心,隨後意識到:不對,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爐。望著時斷時續的光束,她幾乎六神無主,滿腦子充斥的都是驚恐的想像。繃緊……放鬆。增強……減弱。夜空在光束的暈染下,也跟著忽明忽暗。

「能!我能!」

「邊吃邊問,別拖得太長。」

一隻冰冷的手突然攫住蘇珊娜的手腕。「是誰?那個滿口髒話的女人嗎?如果是,把她趕走。我怕她。」

蘇珊娜有種感覺,它或許實際上非常近。

蘇珊娜點點頭。她願意聽下去……至少再聽一會兒。但如果還不儘快說到孩子的話題,她也會朝那個方向引。

蘇珊娜費力地想把視線從律動的光束上移開,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頓時恐慌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蘇珊娜捕捉到他話語里的真誠。假如他現在還在說謊,那他一定是全世界最狡猾的大話王。

她緊緊抓住車子的木輪,雙手使勁,車子一動不動,再使勁,就在她幾乎放棄、決定從輪椅上下來屈辱地向米阿那兒爬過去的時候,生鏽的車輪咯吱轉動起來,朝米阿站著的地方駛過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邊,這樣的石柱還有許多,排成一線蜿蜒至黑暗深處。蘇珊娜暗暗尋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轉換之前),弓箭手們肯定就躲在石柱後面,躲過敵軍的弓箭與投彈後一個箭步踏入石柱中間投擲武器進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現在這個世界究竟又成了什麼樣子?這兒離黑暗塔還有多遠?

「是!」米阿欣喜若狂。與此同時,蘇珊娜突然看見了什麼,感覺就像趴在馬戲團的帳篷外掀起一角偷窺到裡面一室的燦爛。抑或是漆黑一片。

她還是不發一言。

米阿的手停在房間門把上,雙頰一陣發燙。是,她的確感到羞恥,好吧。但是羞恥感也不能阻撓她。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撓她。確切地說,在她發現賽爾和他的朋友背叛她之前。

「我遵守了我的諾言,」米阿又說。「該回去了。這兒太冷,對小傢伙不好。」

以下是蘇珊娜腦中的聲音對她說的話。

接著,米阿帶著體內的蘇珊娜和黛塔,打開屋門,踏入走廊,邁出通往迪克西匹格餐廳的第一步。恐怖的醫生正在那兒等著她,為她接生那個同樣恐怖的惡魔之子。

「她消失了嗎?」賽爾問道。

米阿露出驚訝之色,隨即臉色一沉。「難道是我想到這兒來,站在這個天際被魔王之眼染污、月色被玷污的鬼地方吹冷風嗎?不,女士!是你,全是你的主意。所以不准你批評我!」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聽到沒有?絕對不可能!

山風把米阿的及肩長發齊齊吹到腦後(米阿的頭髮不像蘇珊娜的,一絲打結都沒有,如絲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牆遠處的塔樓。

「那兒是內層防禦牆,」她說。「再後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廢棄,裡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為紅死病死光了。再後面——」

「這兒!」一個女人招呼道。出乎蘇珊娜的預料,聲音並不尖銳,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這兒,風的下面!」

「這個孩子的父親就是你的首領,」米阿繼續說。「薊犁的羅蘭,對,就是他。斯蒂文·德鄯終於有孫子了,儘管他現在已經化為一堆朽骨,什麼都不知道了。」

說著她自己也瞥了蘇珊娜一眼,眼神里寫滿嘲諷。

她又是怎麼熬過來的?當然全靠了黛塔,毋庸置疑。無論是在路邊旅店做愛還是下流酒館苟合,這個女人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黛塔想辦法困住了那東西——

但是蘇珊娜掙脫她的手,向後挪了幾寸,讓米阿夠不著她。冰冷的風從城齒的空當刮過來,透過她輕薄的襯衫割得她皮肉生疼,但是冷風同時也理清了她的思路。

「喂?喂!」

黛塔·沃克倏地躥了上來。她能控制蘇珊娜·迪恩聲音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機會難得。

「被承諾?誰的承諾?難道還有誰能比他更強大?」

黛塔說:而且她在紐約還有朋友,別忘了這點。至少她把他們看成朋友。

例如,我沒讀過書,也沒上過學堂,這是拉爾夫·艾利森《隱形人》中的一句話。當米阿買進蘇珊娜的身體時,倒是佔了大便宜,用一個人的價錢換得了兩種人格。畢竟把黛塔再次請出山的(或者說從沉睡中驚醒的)人是米阿。黛塔最喜歡說的就是這句話,因為它深刻地體現了黑人對所謂的「戰後黑奴接受的更精良的教育」持有的深刻鄙視與懷疑。我不去「學堂」,哪兒都不去;我該知道什麼就是什麼,換句話說,我在葡萄藤下、在鄉間田埂上、在茂密樹林里聆聽自然的教誨。

蘇珊娜目瞪口呆地盯著她,也顧不得荒野的冷風直灌進口中。「羅蘭……?不可能!當時魔鬼在我身體里時他正站在我旁邊奮力把傑克從荷蘭山的鬼屋裡拉出來。做愛絕對是他腦子裡排最後一位的事兒……」說話間她突然回憶起當時在道根看見的嬰兒畫面,她的聲音微弱下去。那雙眼睛。淡藍色的戰士的眼睛。不,不,我絕對不相信。

米阿咧嘴笑了起來。蘇珊娜很不自在,這笑容太像黛塔了,溢滿了嘲諷與苦澀。「哎,女士,我知道。你沒猜錯,的確是個魔鬼把種子種在你的身上的;一點兒不錯!不過種下的是人類的種子!必須這樣,因為你瞧,真正的魔鬼,就是那些圍繞在黑暗塔四周的魔鬼,是沒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必須這樣。」

「那怎麼——」

「就連你的槍俠朋友也別指望能阻止,」米阿回答,「趕走那些斷破者——甚至殺死血王——也只是能延緩毀滅的過程而已。想拯救黑暗塔!居然想拯救黑暗塔!天哪,太滑稽了!難道他告訴過你這是他冒險之旅的目標?」

如果埃蒂死了,我還怎麼能舒服?難怪你想摘下他送給我的戒指!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麼,當然不能忍受看著戒指睜眼說瞎話!

「隨便你怎麼說,」米阿說完遞給蘇珊娜一粒漿果,這回蘇珊娜沒有回絕。她把果子放在手裡也開始揉捏。其實她還是不餓,但是她口很渴。非常渴。

米阿伸出指甲戳破一粒漿果的果皮,一口氣揭掉果皮,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她本來還想再撕一個,不過又改變了主意,只是用雙手(那雙白得讓人不舒服的手)把果子揉來揉去,使它變熱一些。蘇珊娜明白,火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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