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烏龜

「很好,非常好。我想請你到——」一瞬間她的腦海一片空白,片刻之後恢複過來。「到君悅大酒店,訂一間房。訂一個禮拜。如果他們問,你就說是幫你朋友訂的,女性朋友。」這時她突然想到一種令人厭惡的可能性。這裡是一九九九年的紐約,是北方,雖然人們樂意相信事情總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但還是事先確認為妙。「他們會不會因為我是黑鬼刁難我?」

米阿的回答是:最方便的聊天方式——更省時也更清楚——就是面對面。那該怎麼面對面呢?蘇珊娜問。

米阿對眼前的烏龜興趣索然;她關心的事兒只有一樁。這家酒店,她問道。有沒有電話?

米阿,快出來控制你的腿。

在那兒槍俠見過我,米阿開口說道。還有那個男孩兒。

她頓了一下,繼續道:

我以前見過他們倆。

誰?你說傑克和羅蘭?

唱:考瑪辣——喝酒——遊戲

能活著就是運氣。

仰望迪斯寇迪亞的天空

魔月正緩緩升起。

和:考瑪辣——來——五遍!

即使魔月暗影升起!

在這世界東看西走

讓你知道活著就是運氣。

兩者都是,蘇珊娜暗忖。驀地,她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傑克一定也會明白——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她笑了。體內的黛塔和米阿也笑了,雖然米阿顯得有些不情願。那個不是商人就是外交官的男人也笑了起來。

我們不能在這兒細說,求求你了。得找個更隱秘的地方。

你是不是想說那地方還一定得裝了電話?然後你的朋友就能打電話給你?

「是的,我比較喜歡——」

對此蘇珊娜倒沒有異議。她也迫切地想離開第二大道,儘管她並不希望讓米阿知曉。她襯衫上的污漬在過路人看來也許不是蛋奶就是咖啡,但蘇珊娜自己可非常清楚:那是血漬,而且不僅如此,那是一個為了保護鎮上兒童勇敢作戰的女戰士的鮮血。

而且她腳邊還全是布袋。她以前在紐約看到過的布袋一族也不少,哎,現在她覺得自己也變成其中一員。不過她打心眼兒里不喜歡這種感覺。從小到大,她母親都一直說她應該過體面的生活。現在每當馬路上或公園裡有行人瞄她一眼,她都有股衝動想衝過去告訴他們她沒瘋,雖然她現在一身狼狽:染污的襯衫,骯髒的面孔,糾結的長髮,肩上沒有精製的女士坤包,卻有三隻布袋放在腳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哎——可是又有誰能比她更適合這樣的稱呼?她不僅找不到家,甚至連自己的時代都回不去。——但她頭腦非常清醒。她一定要問問米阿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什麼才是事實。此時此刻她的願望非常簡單: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從公眾視線里消失,至少消失一會兒。

別異想天開了,甜心,她對自己說……當然也是對米阿說,只要米阿還在聽。隱秘的地方可是要花錢的。你身處的紐約是個連漢堡包都要花一美元的地方。聽上去很瘋狂,是不?你瞧瞧你自己,現在除了一打鋒利的碟子和一個莫名其妙的黑色魔法球,連枚硬幣都沒有。你打算怎麼辦?

「簡直棒極了,」另一個連忙附和。

「我明白了,」她說,「但是斯杲葩達既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

山洞裡的人卻連正眼都沒瞧她。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她不是從紐約穿越時空回到這裡?可要是這樣,為什麼她沒聽見敲鐘聲?

噓,噓,親愛的。埃蒂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別說話,看仔細咯。

保險箱關上後米阿試了試,確定關牢了以後又按照說明把它打開。隨著箱內旋轉的聲音箱門砰地彈開。她先把印有中城小道的褪色紅布袋——裡面的盒子正好擱在架子上——放了進去,接著把放歐麗莎盤子的布袋也塞了進去,然後關上門;鎖好保險箱,拉拉門把發現鎖得很牢後,滿意地點點頭。博德斯帆布包還躺在床上。她從裡面掏出一把鈔票,塞進了牛仔褲右前側口袋。烏龜雕像也在裡面。

聽見了!你快閉嘴!

「你覺得我們得在這兒待多長時間?」埃蒂問卡拉漢。

「恐怕得待上一會兒,」卡拉漢回答。驀地,蘇珊娜領悟到她眼前出現的是已經發生的事。當時埃蒂與卡拉漢一道來到門口洞穴,想找到凱文·塔爾和他的朋友亞倫·深紐。彼時狼群尚未現身。卡拉漢穿過了時空門,但是趁卡拉漢離開時,黑十三俘虜了埃蒂,甚至差點兒殺了他。幸虧卡拉漢及時趕回來,埃蒂才沒有從懸崖頂跌入深谷。

但是此時此刻,埃蒂正從地底下的書櫃里拖出那個布袋——果然是粉紅色的,她沒猜錯,在卡拉這邊時袋子還是粉紅色的——好惹麻煩的塔爾先生在那個書櫃里收藏了許多珍貴的頭版書。他們需要袋子里的魔法球,理由與米阿的同出一轍:它能打開找不到的門。

埃蒂把球舉了起來,轉了個圈,突然停住,緊蹙雙眉。

「怎麼了?」卡拉漢問道。

「這個可以嗎?」她愉悅地問道。

「箱子——」

「我說的是這個袋子。我覺得有東西縫在里子裡面,摸上去像是塊石頭。」突然間,蘇珊娜彷彿看見他直勾勾地朝自己望過來,雖然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仍然坐在公園長凳上。慢慢地,洞底飄上來的亂鬨哄的聲音被噝噝的噴泉噴水聲替代。山洞漸漸隱去,埃蒂和卡拉漢也漸漸隱去,她只聽見埃蒂的最後一句話,彷彿從遠方傳來:「這兒說不定是個隱藏的口袋。」

我知道的不多,紐約的蘇珊娜,但是無論多少,我想你都會願意聽聽。

米阿拿起紅袋子,仔細沿著袋子四面摸索。是方盒的輪廓,沒錯。但突然,在盒邊一半的位置,她摸到了另外一樣東西,一個小突起。埃蒂說得沒錯:摸上去就像塊石頭。

她——或者是她倆,這已經無關緊要——把袋子挽了起來。藏在裡面的東西散發出越來越劇烈的律動,但她強懾心神奮力抗爭。就在這兒,就是這兒……摸起來就像是縫上去的。

她傾過身子,發現那東西不是縫上去而是貼上去的。那種布料她不認識,傑克也不會認得,但如果埃蒂見著肯定能一眼認出來那是塊尼龍布。實際上Z.Z.托普合唱團曾以此為主題唱過一首歌,一首叫做「尼龍飛蟲」的曲子,她以前聽過的。她把指甲伸進那塊尼龍布,輕輕一使勁,尼龍布嘶啦一聲掉落下來,露出一個小內袋。

那是什麼?米阿和她一樣吃了一驚。

呃,讓我們瞧瞧。

她把手伸進內袋,掏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一個小烏龜雕像,看起來似乎是象牙雕成的。雖然龜殼上有一塊問號形狀的劃痕,雕刻的每個細節都巧奪天工。烏龜的腦袋半伸出來,兩隻眼睛就像柏油點上去的烏黑圓點,栩栩如生。然而她在龜嘴處又發現第二處缺憾——這回不是刮痕,而是一道裂縫。

「有年頭,」她自言自語道。「真的有許多年頭了。」

是呀,米阿跟著附和。

看那烏龜,兩句打油詩突然划過蘇珊娜的腦際。看那寬寬烏龜脊,龜殼撐起了大地。是不是這麼說來著?至少差不離。當然了,這兒正好是穿過黑暗塔的光束。一頭是巨熊——沙迪克,另一頭是烏龜——馬圖林。

她看了看在內袋找到的小烏龜雕像,又看了看噴泉旁邊的烏龜雕塑,除了材料上的區別——長凳邊的那座雕塑是黑色金屬材質,外殼上活潑躍動著青銅的光澤——兩隻烏龜竟然一模一樣,甚至連龜殼上的刮痕和龜嘴處的裂縫都絲毫不差。一霎那,她幾乎呼吸停止、心臟停跳。這麼多日子來,她經歷的事情一件緊接著一件,時時刻刻、每日每夜都沒有停歇。她根本沒有時間仔細思考,只是身不由己地被一樁樁突如其來的變化推著向前,羅蘭堅持一切都是卡的意志。接著,眼前這樣的巧合降臨在她身上,一霎那她感覺彷彿窺見了事件的全景,敬畏與驚訝幾乎讓她動彈不得。她感覺到一股神奇的力量,無法理解的力量。有些力量,例如裝在鬼木盒裡的魔法球散發出的力量給她的感覺是邪惡,但是這種……眼前這種……

「哇,」有人驚嘆道。

她抬起頭看見一名商人——從打扮判斷肯定是位成功人士——正站在長凳旁邊。他橫穿公園,也許正匆忙趕往一個重要的會議,甚至是聯合國里的大會。畢竟聯合國就在旁邊(除非這個也已經改變了)。但現在,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昂貴的公文包掛在右手,雙眼圓睜目不轉睛地盯著蘇珊娜—米阿手上的小烏龜雕像,咧嘴大笑起來,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快收起來!米阿警覺地大叫。別被他搶了去!

我倒想看看他有沒有這個膽子,黛塔·沃克介面道,語氣放鬆,饒有興味。太陽已經落山,她——她渾身上下——突然體會到,除了發生的一切,今天的天氣著實漂亮珍貴、華麗燦爛。

「珍貴極了,漂亮極了,華麗極了,」那個商人(是個外交官也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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