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特魯迪與米阿

而那個女人,瘋狂的幽靈,早已杳無蹤影。

「這兒原來是什麼地方,當年你到這兒來治好青春痘的時候?」

所以,當她穿過第四十六街,向矗立在上城區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裝飾著黑玻璃幕牆的大廈(那兒原來有一家風味熟食店,還有一塊空的停車場)走去的時候,特魯迪的腦海里絲毫沒空想上帝、鬼魂或者來自靈異世界的訪客,滿腦子只有理查德·高曼,玩具公司那個該死的首席執行官,以及如何——

但是就從那一刻起,確切地說是東部時間下午一點十九分,特魯迪的生命徹底改變了。她剛剛走到下城區大街的街邊路牙,事實上,是剛剛一隻腳踏上路牙。一眨眼間,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人行道上。當然,紐約這座城市向來不缺黑人婦女,上帝知道她們中大多都長著一對大眼睛,但像這樣憑空出現的特魯迪可從沒見過。當然不僅如此,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更加不可思議。僅僅十秒鐘之前,假如特魯迪·德馬士革聽說一個女人在市中心人行道上從天而降,肯定會捧腹大笑,肯定會說沒有任何事比這更荒誕了,但是現在有了。絕對。

此刻她總算體會到那些聲稱看見飛碟(更不用說滿身掛著鐵鏈的鬼魂)的人是怎麼想的了。他們肯定對眾人根深蒂固的懷疑感到相當沮喪……下午一點十八分的特魯迪·德馬士革還同後者一樣頑固不化。但是在六月的這天,在下城區的四十六街上,她永遠與過去說再見。你會對人們說你不明白,這事兒真的發生了!可是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們會說呃,她可能從汽車站後面出來你只是沒注意到或者她可能從小店裡出來你只是沒注意到。你會反駁說下城區的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根本沒有汽車站(上城區也沒有),可還是沒用。你還可以說自從興建了哈馬舍爾德廣場以後這片地方就沒有小店了,但仍然白費唇舌。特魯迪很快就會經歷這些,絕對會把她逼瘋。她可不習慣別人把自己的感覺不當一回事兒,就像處理一塊芥末醬或者沒煮熟的土豆般對自己嗤之以鼻。

沒有汽車站。也沒有小店。只有幾個誤了中飯時間的人手捧棕色食袋坐在通向哈馬舍爾德廣場的台階上,而那個幽靈女人也不是從那兒過來的。事實就是:當特魯迪·德馬士革裹在運動鞋裡的左腳踏上路牙時,她正前方的人行道上還空無一人。可當她移動身體重心準備提起右腳的剎那,一個女人從天而降。

「就在這兒我看到一個女人憑空出現,」特魯迪打斷他。「三個半小時之前,就在我眼前。她出現的時候膝蓋以下空蕩蕩的,接著她的小腿就這麼長出來了。你倒說說,我們倆誰更瘋狂,朋友?」

那女人一把抓住特魯迪的胳膊。「你的袋子里裝了什麼?」她問道。「有沒有鞋?」

沒錯;長出了兩條腿。

唱:考瑪辣——來——鑰匙

能不能告訴我你所見?

究竟是鬼魂還是鏡子

讓你拚命想逃離?

和:考瑪辣——來——三遍!

快告訴我,求求你!

究竟是鬼魂還是你黑暗的自己

讓你拚命想逃離?

幽靈穿著一件白色襯衣,上面斑斑點點撒著紅棕色油漆,也可能是乾涸的血跡。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大腿部位撐得很飽滿,裡面確實有腿,但膝蓋以下的褲筒就盪在空中,好像詭異的蛇蛻下的藍皮。接著,突然間,兩條褲筒同時鼓起。鼓起,這兩個字聽上去實在瘋狂,但這就是特魯迪親眼所見。與此同時,那女人從沒有小腿的四尺四身高倏地竄到完整的五尺六、五尺七,就像在看電影特技。只不過這根本不是電影。相反,這是特魯迪的親身經歷。

不,它並沒有停止。特魯迪心想。我只是失去了聽見它的技巧,僅此而已。如果我繼續站在這裡,肯定那聲音還會再回來。上帝啊,這一切太瘋狂了。我瘋了。

四十六街的上城區那邊的交通燈再一次由白轉紅,特魯迪突然發現自己平靜了下來。就在她右側的哈馬舍爾德廣場邊,有樣東西讓她頓時平靜下來,彷彿有一隻手撫平糾結的眉頭、一句話安慰你說沒問題,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會讓你有麻得發刺的感覺。

這個問題讓特魯迪不禁低頭看了看對方的雙腳,而這一低頭,她再次詫異萬分:這個非裔美國婦女的腳居然是白色的。和她自己的一樣白。

特魯迪聽過啞口無言這個詞,而如今這個成語在她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她的舌頭死死頂住上顎,拒絕鬆開。但同時,她的眼睛絕對沒有問題,白皙的雙腳一清二楚地就在眼前。黑人婦女臉上幾乎能肯定就是血跡的更多污漬也沒逃過她的眼光。除此之外,濃重的汗味撲鼻而來,好像她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現在第二大道上似的。

「如果你有鞋,女士,最好給我。我不想殺你,但我必須趕到他們那兒去,只有他們能幫我的小傢伙,我可不能赤腳趕路。」

傾斜兩個字瞬間蹦進她的腦中,可她不願意說出口,彷彿說出來會讓傾斜變成傾倒。

好吧。被她抓住胳膊的又不是他們,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威脅要殺死的又不是他們——

她的帆布袋被一把奪了過去,裡面裝的恰恰是她在辦公室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高檔小羊皮皮面)。黑人婦女朝袋子望了望,然後又抬頭看看特魯迪。「這是幾碼的鞋?」

特魯迪四點三刻就離開了辦公室,這對她來說是提早下班。她又走回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街角,當快到哈馬舍爾德廣場時,那種麻得發刺的感覺再次從她腿間爬上來,一直蔓延到腹部,但儘管如此,她沒有絲毫猶豫。她就這麼站在街角,也不理睬白色「行」燈轉成了紅色「停」燈,接著她像芭蕾舞演員那樣在原地轉了一個小圈,對第二大道上的來往人流視若無睹。同樣匆忙的過路人對她也視若不見。

「滾!」特魯迪頭都沒抬地呵斥道。「馬上給我滾。」

幽靈的臉突然開始閃爍不定。她抬起一隻手——鬆鬆地握著拳頭,在空中鬆鬆地揮出一道弧線,彷彿這個女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胳膊——按住自己眉間額頭。驀地,她的臉換了幅模樣。特魯迪在家裡有線電視的喜劇頻道里看過單口相聲里的變臉表演,幾乎跟眼前的一模一樣。

「有金屬邊的盤子,你是說?」安達西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問道。當她回答是的時候,他同情地點點頭。驀地,她察覺出這簡單的點頭動作有些眼熟,但當時她滿心沉浸在自己的經歷當中,根本沒來得及細品其中深味,儘管事後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當時怎麼會那麼麻木。這種充滿同情心的點頭充斥在所有女主角精神分裂的電影里,近一點的有《女孩向前沖》 里的薇諾娜·賴德,遠一點可以追溯到《毒龍潭》 里的奧莉薇·德哈佛蘭。

幽靈的左肩上掛著一個小布袋,好像是蘆葦編成的,看樣子裡面裝著些東西,不是盤子就是碟子。她右手攥著一隻抽拉開口的褪色紅布袋,袋底裝著個方形的物什,來回搖晃。袋子的一側印著幾個字,特魯迪看不太清,但她猜想其中四個字寫的是中城小道。

痛苦使她面部扭曲。她緊緊抓住自己的腹部,低頭沉思片刻,等再次抬頭卻又變回了第一個女人,那個為了一雙鞋威脅要殺了她的女人。她光著腳向後退了一步,手上緊緊攥著特魯迪用來裝精緻的菲拉格慕女鞋和《紐約時報》的帆布袋。

當這個黑人婦女再次開口時,就連她的聲音都不一樣了。此刻的說話人明顯受過教育,而且(特魯迪敢發誓)非常恐懼。

特魯迪想努力提高聲音喊警察,可除了一聲輕微的嘆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特魯迪沿著第二大道走下去,邊走邊努力告訴自己(卻全是徒勞)她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在哈馬舍爾德廣場(那地方被在裡面工作的人戲稱為黑暗塔)前憑空出現。她努力告訴自己(同樣毫不成功)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吃了烤牛肉和炸土豆消化不良的結果。她應該跟往常一樣吃華夫餅和雞蛋的,你去丹尼斯餐廳就是去吃華夫餅的,不應該吃什麼烤牛肉和炸土豆,不信的話就看看她的遭遇。看見個非裔美國婦女,而且——

呃,對,是沒告訴過。安達西警官,滾一邊兒去吧。他和他的汽車站、小店,統統滾一邊兒去。

接聽電話的安達西警官非常耐心,特魯迪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義大利版的喬治·克魯尼。鑒於安達西這個義大利裔的姓氏、克魯尼的深色頭髮和眼眸,你肯定不會覺得這種想像過分誇張。實際上安達西本人長得並不像克魯尼,但是,嘿!誰會指望碰上奇蹟、遇到影星,我們可是生活在現實世界裡。儘管……想到她在下午一點十九分……東部時間……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角的遭遇……

「現在為什麼會這樣?」她轉過身,直接望向哈馬舍爾德廣場,還有黑暗塔。她凝神傾聽的當口,嗡鳴聲變得愈發強大,也愈發悅耳。而且不僅僅是一個聲音,相反,是許多聲音集合在一起,就像合唱似的。接著,聲音戛然而止,就像那個黑人婦女突然憑空出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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