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諭與山野

男孩找到了神諭,但那幾乎毀了他。

一種微弱的本能突然讓槍俠從夢中驚醒,眼前是一片如黑絲絨般厚重的黑暗。他和傑克已經越過了第一波起伏的山巒,來到這片幾乎水平的綠洲。他們離開沙漠後的這段路程十分艱辛,沒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抵擋炫目的陽光,他們的每一步都成為痛苦的掙扎,但他們一路上都能聽到蟋蟀歡快的叫聲從遠處的柳樹林里傳來。槍俠還能保持鎮靜,而男孩的表情就是偽裝出來的不動聲色,但這也很讓槍俠為他驕傲了。只是傑克無法掩飾他眼神中的狂躁,那種白色發狂的眼神有時會在馬身上看到,那時的馬肯定是聞到了水的氣味,但主人眼中那根無形的鎖鏈讓它無法撒腿跑去找水;此時的傑克就像一匹馬,用馬刺、馬鞭都是無效的,只有靠理解才能穩住他,讓他保持鎮靜。槍俠可以估量傑克的渴望,因為蟋蟀的叫聲在他自己體內也激起了一種難以控制的瘋狂。他的手臂想找到嶙峋的岩壁好在上面擦蹭,他的膝蓋乞求他幫它們撕裂開道道流血的傷口。

一路上太陽蹂躪著他們;甚至在黃昏,當太陽成了一個腫脹的紅球時,它還不懈地從群山之間找到縫隙追尋著他們,曬得他們睜不開眼睛,讓每一滴汗水都結晶為痛苦。

慢慢地,路上出現了植物,起先是發黃的鋸草,以堅毅的附著力緊緊地依附在乾裂的土地上,也許融雪形成的溪流到這裡就止步不前了。再往前走,便看到了巫頭草(註:巫頭草,Witchgrass,又稱毛線稷,是一種在美國十分常見的野草,一年生植物,茸毛濃密。),逐漸由稀疏變得濃郁繁茂……接著他們聞到真正的青草的甜美氣息,夾合著梯牧草的味道,他們興奮地看到了樹陰,這些矮樅木彷彿是他們第一次看到的樹木。槍俠看到樹叢中一道褐色的弧線划過。他在瞬間拔槍射擊,沒等傑克來得及張口驚叫,他已經撿起了射中的兔子。等待了片刻後,他將槍插回槍帶。

「給你。」槍俠說。再往前,草地已經變成一片濃郁的柳林,在習慣了被烈日烘烤得不剩一點生命的沙漠荒地後,突然看到這片綠色,兩人都不由一驚。也許那裡有泉水,也許還不止一處,那裡會更蔭涼。但槍俠轉念一想,還是選擇了這片開闊地。男孩已經儘力,他每走一步都是硬拖著雙腿,而且樹林深處可能有吸血蝙蝠。這樣不管男孩有多困,蝙蝠都會攪亂他的睡夢;若是有吸血鬼,那他們倆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至少,在這個世界裡不會再醒來。

男孩自告奮勇:「我去撿些柴火。」

槍俠笑了:「不,你待在這裡,坐下來,傑克。」他記得有人說過相同的話。是一個女人說的。蘇珊?他記不清楚。時間是盜去記憶的竊賊。這句話他記得,是范內說的。

男孩順從地坐下。當槍俠回來時,傑克已經躺在草地上睡熟了。在他翹著的一綹頭髮末梢,一隻大螳螂重複著它行沐浴禮似的動作。槍俠大笑起來——上帝也不記得多久沒見他那樣開懷大笑了——生起火堆然後去打水。

柳樹林比他想像的更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非常神秘。他找到一口泉水,周圍爬滿了守衛著的青蛙。他裝滿一個水袋……然後直起身子傾聽。夜空中飄蕩著一種聲音,莫名地激起他體內強烈的慾望,讓他非常不安。甚至在特嶴,和愛麗同床時,她都從來沒能喚起他的這種慾望——當然,他和愛麗很多時候就像例行公事那樣毫無感情。他猜也許是環境的突然變化令他產生了幻覺。在熾熱的沙漠里長途跋涉之後,這裡的夜色顯得如此柔和,幾乎要將他融化了。

他回到火堆旁,燒水的同時將兔子剝了皮,將新鮮的兔肉和剩下的最後一罐蔬菜一起燉。好久沒享受到這樣的美食了。他叫醒傑克,看著他睡眼惺忪地狼吞虎咽。

「我們明天還待在這裡。」槍俠對他說。

「但你要追的那個人……那個牧師……」

「他不是牧師。別擔心。他會等我們。」

「你怎麼知道的?」

槍俠只能用搖頭來回答他。他心裡有一種十分強烈的直覺……但這直覺讓他不安。

飯後,他用水沖洗了吃飯的罐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如此揮霍地用水),當他轉身回來時,傑克又睡熟了。現在對傑克的這種感情,槍俠已經習慣了,他只對庫斯伯特有過這種感情。庫斯伯特和羅蘭同歲,但庫斯伯特顯得比他小很多。

紙煙的煙灰都快觸到草地了,他將煙蒂扔進火堆。和燒鬼草的火堆相比,在這裡,黃色的火焰顯得非常不同,它是如此明亮。空氣涼爽宜人,他背對著火堆躺下了。

從遠處的群山深處傳來了轟隆隆的雷鳴聲。他睡著了,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眼睜睜地看著蘇珊·德爾伽朵,他的愛人,慢慢死去。

他無助地看著,兩條臂膀被四個村民死死按住,一個銹跡斑斑的鐵枷鎖壓得他抬不起頭。但當時的情況並非如此——他甚至不在現場——夢有自己的邏輯,總和現實混淆起來,不是嗎?

她已非常虛弱。他可以聞到她燒焦的頭髮,聽到村民們大聲叫著「燒死你」(註:原文是Charyou tree。這是一種在公眾面前執行的死刑,最初是一種以人類作為祭品的犧牲方式。受迫害者或罪人被綁在大木架上,雙手被塗成紅色,眾人將玉米殼扔到木架底下,然後點火。)。他覺得自己真要發瘋了。蘇珊是馬夫的女兒,在羅蘭的印象中她是一直坐在窗邊的美麗女孩。羅蘭看到她飛過了鮫坡,她的身影是駿馬和女孩融合的影子,是古老傳說中神奇的造物,是狂野和自由的象徵!他看到他們倆一起飛過了玉米地。他從幻覺中醒來時看到人們紛紛向蘇珊投擲著玉米殼,整隻整隻的玉米殼還沒碰到她就開始燃燒。燒死你,燒死你,這些仇視光明和愛情的人越叫越響。在暗處,蕤這個老巫婆正念念有詞。透過火焰,看得到蘇珊已經變黑,她的皮膚被烤得裂開來,而且——

她在喊什麼?

「孩子!」她尖叫,「羅蘭,那個男孩!」

他一陣暈眩,拚命推搡著困住他的村民。鐵枷鎖挫著他的脖子,他聽到從自己喉嚨里傳出被勒絞得透不過氣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烤肉的甜美香味,但這讓他作嘔。

男孩從遠處的一扇窗戶里低頭看著他。就在同一扇窗戶旁,他第一次看到蘇珊,也就在那裡,蘇珊教他成長為一個男人;蘇珊喜歡坐在那裡為他哼唱老歌,像《嗨,裘德》,《瀟洒上征途》和《淺愛》。站在窗戶後頭的男孩就像教堂中雪花石膏雕成的聖人像,他的眼睛是大理石刻出來的。一根長釘穿過傑克的額頭。

槍俠想拚命喊叫但感到透不過氣來,他徹底變得瘋癲了。

「呃——」

火焰燙了他一下,讓噩夢中的羅蘭叫了起來。他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來,眼前還是眉脊泗的火葬場景,幻景就像夢中的鐵枷鎖一樣讓他窒息。做夢時,他不斷翻滾扭動,一隻手碰到了只剩餘燼的木炭。他把手貼在臉上,感到夢境消散了,只剩下傑克僵硬的輪廓,像石膏般慘白的聖像。

「呃——」

他警惕地環視著周圍神秘的黑暗,已經拔出雙槍。在最後一點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就像紅色的洞孔。

「呃——」

傑克。

槍俠跳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微弱的月光下,他能辨清男孩留在草地露水上的腳印。他彎腰穿過柳樹,蹬過小溪,連跑帶滑地穿過潮濕的草地來到遠岸(這令他通體舒泰)。柳條拂打著他的面龐。在這裡樹林更密了,一點月光都透不進來。樹榦盤枝錯節,樹影疊疊,草高及膝,撫摸著他,彷彿懇求他放慢腳步,享受這片清涼,享受生活。半腐爛的枯枝躺在地上,觸碰著他的小腿。他停住腳步,抬頭聞著空氣中的氣味。一陣微風吹過,幫了他的忙。傑克這些天體味很明顯;當然他們倆都一樣。槍俠的鼻孔就像猩猩那樣一張一合。傑克的汗味中還有孩子特有的氣息,非常微弱,有些油膩,這讓槍俠確信無疑。他匆忙向那裡奔去,踏過一片荊棘,折斷一些枝條,在密集的柳樹和漆樹形成的窄小通道中疾馳而過。有時肩膀擦碰到苔蘚,就像碰到死屍綿軟無力的手;有的還在他肩上留下垂涎般的灰色卷鬚。

他撥開最後一叢柳枝,來到一片空地上。這裡抬頭便能看到繁星,附近的一座山峰發出白骨似的光,它的高度看上去無法征服。

一些黑色的大石柱堆砌成一圈,在月光下看起來像個超現實的捕獵陷阱。中央是一張石桌……是祭壇。非常古老的祭壇,從地面升起,被手臂狀的黑色石柱托著。

男孩就站在祭壇前,身子前後晃動著。他的雙手不停地搖擺,就像充滿了靜電一樣。槍俠高聲叫他的名字,但傑克只是含糊地支吾了一聲,像是在否定什麼。男孩的左肩上隱約露出一張臉,看上去有些驚恐,但異常興奮。然而,還不止這些。

槍俠踏入圍圈,傑克尖叫著,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甩開手臂。槍俠終於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察覺到他正經歷著恐懼和極度歡愉的鬥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