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驛站

「什麼是點石?」

一整天他腦子裡反覆迴旋著一首兒時的歌謠,這是種頑固地留在腦海中無法消除的記憶。無論你怎麼有意識地下達命令讓其消失,這種記憶都會嘲諷似地拒絕執行指令。

「那個牧師?」

槍俠看著傑克,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通常總覺得自己的童年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這個人穿越了時間的奇妙透鏡變成了另一個人——但現在看來,他突然覺得童年近在咫尺,近得讓人難以忍受。驛站的馬廄里非常熱,他小心地喝了幾口水。他起身繞到房子後面,探頭去看其中一個關馬的隔室。角落裡有一小堆白色的乾草,和一條疊得有稜有角的毯子,但是沒有一點馬的氣味。馬廄里任何氣味都沒有。烈日蒸發了所有的氣味,一點不剩。

「兜帽和鎧瑟緙?」

「它沒有。任何東西都捉不住我。」他摟住了男孩,感到靠在他胸前的臉龐熱乎乎的,而貼在他的脊背上的手非常乾燥。他可以感覺到男孩快速的心跳。後來,他才意識到,那一刻他開始愛上了這個男孩——當然,黑衣人肯定計畫已久了。還有什麼陷阱比得上愛的陷阱呢?

「沒事。」他盯著角落看。「這裡有罐頭。等著。」

槍俠呆在那裡,腦袋嗡嗡地發暈。他的心跳發瘋般地加速,他想,我就要喪命於此了。

「就會像入睡那樣。」侍衛說,但他的聲音聽上去自信得難以讓人信服。

哦,耶穌,我不行了。

哈可斯嘆了口氣,接著他說:「但要看你能為他做什麼。士兵,什麼都別問。」

從馬廄後頭傳來一陣奇怪的捶擊敲打聲。槍俠警惕地抬起頭,雙手早已摸到槍把。聲音持續了大約十五秒鐘後消失了。男孩拿著裝滿水的罐頭進來。

男孩說的這些,槍俠一點都沒聽懂,所以他沒對此作出反應。

……西班牙的雨點……

他向前走,拔出了一支槍。

……落在平原上。

羅蘭得意地站起來,獵鷹雄赳赳地站在他的臂彎上。

他踢開一段已經基本倒在地上的柵欄,(柵欄悄無聲息地斷成兩段,彷彿對成為障礙感到十分抱歉。)衝過馬廄前寂靜無聲的院子,舉起槍。

吱嘎聲起起落落,聲音越變越響,最後整個地窖充滿了一種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瘋狂地使勁,充滿撕裂般的痛苦。

他突然如此懷戀往事,這並不像他的一貫作風。

他很想提醒父親別忘了他的允諾,當哈可斯套上繩索時他要在場,但他對父親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他一手握拳舉到前額,跨著弓步向父親鞠了一躬。他走出大廳,快速地關上門。他猜想現在父親想做的是去找母親尋歡。他清楚他的父母在一起做什麼,而且他也很懂是怎樣行那事的,但是一想到那幅場面,他總感到不安,而且有種奇怪的負罪感。多年後,蘇珊告訴他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痛苦地聽著每個字,想到由他父母和馬藤組成的那個罪惡的三角關係——馬藤,在有些地方人們叫他法僧,或「好人」。或許那是個四角關係,如果有人也願意把自己攪和進去的話。

「這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他。」庫斯伯特說。

近了!比他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接近了,神的意願!儘管他嚴重脫水,還是覺得手掌略略有點濕,有些油膩。

槍俠又吃了一塊肉,在下咽前把鹽都嚼出來吐掉。這男孩已經成了這裡的一部分。槍俠相信他講的是實話——他沒有要到這裡來。但是,他,他本人……卻是自己要到這兒來的。但他沒有要讓事情變得那樣糟糕。他沒有想把槍對準特嶴的村民;沒有想對愛麗開槍,他還記得她那美麗悲哀的臉上畫滿了她最終用「十九」這把鑰匙打開的秘密;他也並不想在責任和濫殺無辜之間作出一個抉擇。他覺得非得逼著無辜的旁觀者說話或是逼他們說他們也記不清楚的台詞太不公平。他想到愛麗,愛麗至少還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至少在她自己的幻想中。但是這個男孩……這個該死的男孩……

「是的。」羅蘭說,「我猜這……這是讓我有些不安。」

男孩蹲在他身邊。他看到槍俠睜開了眼,伸手從身後拿來一個凹凸不平的鐵皮罐頭,裡面盛滿了水。槍俠兩手顫抖著接過罐頭,喝了一點水——就一點兒。當那點水流下去,到了他的肚子里後,他又喝了一點。然後他把剩下的水潑到臉上,鼻子里嗆進了水,他發出很響的喘氣聲。男孩好看的嘴唇翹了起來,算是微笑。

「你要吃點東西嗎,先生?」

「還不要。」槍俠說。中暑造成的頭疼還折磨著他,剛喝的幾口水在肚子里咕咕作響,好像待在裡面不知該去往何處。「你是誰?」

「這不賴。」庫斯伯特冷不丁地說,「這……我……我挺喜歡的。真的。」

隱約地,前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那也許會是人們眼前始終會看到的那種微粒),槍俠相信他看到了黑衣人,緩慢地在山坡上攀登,就像一面巨大的花崗岩牆壁上的一隻微型蒼蠅。

他湊近兒子的臉龐:「這有沒有讓你惴惴不安呢?」

「你太慢了,混賬。」他說。

羅蘭仔細地觀察著眾人,讓他非常不安的是在眾人臉上他看到了同情,也可能是仰慕。他會向父親請教。如果叛徒被當成英雄(或英雄被看作叛徒,這個想法讓他皺起眉頭),那黑暗就將降臨世界。關於黑暗時期,他希望自己能了解得更多。他突然想到柯特,和他給他們的麵包。他感到一陣不屑;柯特服侍他的日子會日漸臨近。也許庫斯伯特享受不到;也許柯特的烈火把伯特的腰烤彎了,讓他再也直不起來,只能當個聽差或馬夫(甚至更糟,他會變成一個塗著刺鼻香水的外交家,整天在接見廳內虛度光陰,或是陪年邁的君王、王子朝假水晶球內窺視),但是羅蘭不會這樣。他知道。他屬於開闊的大地,他要遠征跋涉。日後,當羅蘭獨處時回想起當年的抱負,不禁為之驚訝。

「當你摔倒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傑克說,「有那麼幾秒,我以為你會朝我開槍。」

「也許我是那麼想的。我把你當做了另一個人。」

「到處都有孩子。」侍衛溫和地說,「而且我們——他——真正關心的就是孩子。」

「我的名字是約翰·錢伯斯,不過你可以叫我傑克。我有一個朋友——算是朋友吧,她在我們家幫傭——她有時候叫我巴瑪,但你能叫我傑克。」

男孩盯著他看了一會,皺起眉頭。「他在院子里宿的營。我在那邊的房子里。那也可能曾是個倉庫。我不喜歡他,所以我沒有出來。他在這裡過了一夜,第二天離開的。我原本也要躲開你的,但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他的目光掠過槍俠落在遠處,突然變得很陰沉。「我不喜歡人。他們把我害慘了。」

「他長得什麼樣?」

男孩聳聳肩。「像個牧師。他的衣服都是黑色的。」

庫斯伯特又點點頭,臉上再次浮現出那個可怕的笑容。「我感到傷心。」他說,「我忘了父親的臉——」

「我們回去吧?回去——」

「領帶?」

「不用,我還行。」

「它是魔鬼嗎?」聲音悶聲悶氣的。

「好吧。」

他停住腳步,突然抬起頭。這讓他一陣暈眩,那一刻似乎他的整個身體都飄浮起來。天邊山脈的輪廓開始浮動。但是前方除了山之外,似乎還有什麼,看上去並不太遠,大概就在五英里開外的地方。他眯起眼睛想看個究竟,但是被風沙颳了許多天,再加上烈日的白光,他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甩了甩頭,又開始往前走。歌謠在他耳邊回蕩,嗡嗡作響。大約又走了一個鐘點,他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上的皮。他看著手上裸露的皮肉,血滴像小珠子那樣滾出來,他覺得難以置信。他的血和其他任何血一樣,並不特別黏稠或稀薄;血在熱空氣中凝結住了。血滴就像沙漠一樣,嘲諷地瞪著他。他莫名地恨自己的血,一把擦掉血滴。嘲諷?為什麼不?血液可不覺得乾渴。這些血液可被照顧得十分周到。他可犧牲了許多來保持體內的這些紅色液體。血的犧牲。這些血液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血管里流動……流動……流動。

羅蘭並不吃驚,儘管他並沒有特別在意當時的場景。但是他覺得他也許能理解伯特的意思。也許,他最後的結局不會是個外交家,不會只說說笑話來取悅人。

男孩起身去拿吃的,他的膝蓋有些凸出。不過他的背影還是挺直的,沙漠尚未傷到他的元氣。他的手臂很細,皮膚儘管曬得黝黑,但還沒有乾裂蛻皮。他還有不少精力,槍俠暗自想。也許,他有些膽量,不然他早拿走我的槍,趁我昏迷時殺了我。

「不,不是很久以前。我到這裡也沒多久。」

體內的火焰重新燃了起來。他一把抓起水罐,雙手微微顫抖。一段搖籃曲又開始在耳邊重複,但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親的面龐,而是愛麗絲那張長疤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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