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槍俠

槍俠等她繼續。

天邊露出一縷曙光,顏色難看得就像積著淤血的紫紅腫塊。愛麗像個幽靈似的在屋裡走動,她點上燈,把玉米餅放在平底鍋里煎,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昨晚,當她告訴他需要了解的一切後,他發瘋似地和她做愛。她感到這是分手的預兆,因此儘力地給予自己的全部,像個十六歲不知疲倦的姑娘,絕望地反抗著黎明的到來。但是早上起身後,她看上去如此蒼白憔悴,彷彿又快到絕經期了。

沉默繼續著,似乎那一刻就永遠定格了。她沉重的呼吸堵在了喉嚨口,低頭看到吧台下自己的雙手緊緊按著肚皮。他們都看著他,他也注視著大家。突然一陣笑聲又爆發出來,渾厚洪亮,讓人無法抗拒。但沒人跟他一起笑。

晚些時候,諾特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張折著的紙。她看到諾特的手在抖,這隻手一看就不像能活著的人的手。「他把這個留給你。」他說:「我差點就忘了。如果我真忘了交給你,他肯定會回來,殺了我。肯定會。」

「就是我。」他說,一點都沒變色。「為什麼你非得認為你身處在這樣一個謎當中?」

「把它徹底洗刷乾淨!」槍俠跟在後面大聲說。「聽好了,等我回來,我可要聞到它是乾乾淨淨的。」

槍俠轉向莰訥利。他還保持著討好的笑容。他皮膚蠟黃,眼睛不停地轉著。「我……」他開始低聲講話,但似乎喉嚨里都是痰液,無法繼續講下去。

一個男孩從嘴裡吐出一片嚼得稀爛的玉米皮,他抓起一顆綠色的貓眼石,朝土堆里斜扔過去。石頭打中一隻青蛙,呱呱叫著跳到遠處。他揀起貓眼石準備再次射擊。

「那,把燈熄了吧。」

突然莰訥利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恐懼,就像天邊一對月亮同時升起。他迅速把手放到背後,像個淘氣的孩子偷吃果醬時被發現了。「沒有,先生,一個字也沒說。如果我說了什麼的話,那我道歉。」他看到蘇比靠在窗邊,對她舉起拳頭:「我真要摑你了,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蕩婦!哦,上帝!我要——」

「以我母親的名義!」

難道不是嗎?

晚上,她逼迫自己走下樓,一手拎著油燈,一手拿了根沉重的燒火棒。黑衣人早走了,什麼都沒留下。諾特卻還在那裡,坐在靠門的一張桌子旁,彷彿他從來沒離開過那裡。他身上有股鬼草味,但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強烈。

黑衣人沒留下其他痕迹;即使這片硬地上曾留下些許模糊印跡,也早被這刀子般的風給磨平了。沒有糞便,沒有垃圾,甚至連填埋這些東西的痕迹都見不到。什麼都沒留下。留下的只有這條向東南延伸的古路沿途的一些冰冷的營火遺迹,以及槍俠腦中不斷進行的距離測量。當然,對槍俠而言並不僅止於此:東南方不光是一個方向,更是一個強大的磁場。

「豆子,豆子,音樂的果實,」烏鴉突然受了啟發似的大唱道,「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

但是他什麼也沒看到。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黑衣人,但也只是相對而言。他還沒到如此近的距離,能讓他在黃昏看到煙火,或是營火橙色的火苗。

「是的。這就是發生的一切。時間很晚了。」

當他裝完子彈時,他們已經走進能夠把木棍扔到他身上的範圍,突然一根木棍飛來,打在他的前額上,血流出來。只需兩秒鐘,他們就能伸手抓住他了。他看到走在前頭的是莰訥利;他的二女兒,大概十一二歲光景;蘇比;兩個酒吧的常客;還有那個叫艾美·費爾頓的妓女。他給這些人每人發了顆子彈,他們身後的幾個人也沒有例外。他們的身體就像稻草人那樣砰地炸開,血肉四濺,腦漿迸發。

「就是他,把我們的上帝帶到了山頂——」

布朗斜蹙著眉,看看他。「沒說什麼。他問這裡有沒有下過雨,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裡的,我的妻子還在不在世。他問我,她是不是曼尼族人,我說是,因為看起來他早已知道。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話,這倒是十分反常。」他頓了頓,周圍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他是個巫師,對不對?」

「她是誰?」過了會兒,她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一個你愛著的女人。」

她慵懶地朝他一笑。「他說你會想和我睡覺。是不是真的?」

席伯酒吧門口掛著三盞煤油燈,房檐兩端各一盞,破舊的蝙蝠翅膀式的酒吧門上方也掛了一盞。燈影在風中搖曳。《嗨,裘德》的合唱聲漸漸變弱,鋼琴漫不經心地彈起另一首民謠。幾個稀拉的聲音和著音樂哼唱,就像斷了的線。槍俠在外面站了一會,朝里張望。地上有些木屑,歪斜的桌腿旁放著痰盂。鋸木架上擱著塊木板。在它後面放著一面油膩的鏡子,鏡子里看得到鋼琴手,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鋼琴正面的蓋板已被移為他用,因此可以看到木製琴鍵隨著手的移動而上下彈跳。女招待一頭稻草色頭髮,穿著條骯髒的藍色長裙。一條肩帶用別針固定著。房間角落裡坐著大約六個村民,灌著酒,麻木地玩著「看我的」(註:「看我的」,watch me,是中世界的一種紙牌遊戲。通常,人們玩這種遊戲進行賭博,甚至不少人命喪牌桌。有人贏牌時就叫「看我的」。)賭博遊戲。鋼琴邊上稀稀拉拉地站了半打人,吧台邊還有四五個。一個白髮叢生的老者趴在門邊的桌上。槍俠推門進去。

「那你為什麼不停下來?」

「怎樣的?」

「你永遠也不會趕上他!永遠不會!不會!你會被燒死。他告訴我的!」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如果明天你們看到他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過?」

「不會在風暴來之前吧?」

但是黑衣人經過馬房時,並沒放慢速度,馬車捲起的塵土很快被狂風擁抱了。他可能是個牧師或和尚;他穿了件黑色的長袍,上面沾滿了塵土;袍子的兜帽寬鬆地罩在頭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卻沒遮住那友好得有些令人反感的微笑。他的袍子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從袍子邊緣可以隱約看到他穿著一雙扣得很緊的方頭靴子。

沒有回答。

她伸向櫃檯下面,拿出一瓶星牌威士忌。她本可以拿當地的酒當做最好的來打發他,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倒了一杯,黑衣人看著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但是目光深邃,以至於愛麗絲難以判斷他眼睛的顏色。她的渴望讓她覺得渾身發熱。房間里的叫喊歌唱並未減弱。而席伯,愛麗眼裡這無用的閹馬,正在彈基督精兵的讚美歌;一些人慫恿米爾大媽和著唱。她的歌聲簡直不成調,就像一把鈍斧切過牛犢的腦子。

人群中又一陣嘆息。一位女聽眾用手捂住了嘴,彷彿害怕發出聲音似的,她的身體不停地搖動著。

「難道你見過其他族的槍俠?」

他抬頭看著她,勉強一笑。「你好,愛麗。」

「你,」她細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現在你滿意了?」

「你要打賭嗎?」槍俠問。他朝她逼近。「就像賭棍那樣,當他放下聖杯和魔杖時說,看我的。」

槍俠站起來,烏鴉飛回到房頂上,粗聲大叫。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渴望,讓他全身有些顫抖。「他說了些什麼?」

他牽著騾子朝山下走,這山看來是這片山丘的最後一座。騾子已經受不了這樣的熱氣,眼睛十分腫脹,顯得死氣沉沉。三個星期前他途經最後一個小鎮,自那以後就再沒見到過一個人影,只有荒棄多年的車道和偶爾可見的沙漠邊界居民的泥草棚子。棚子已經衰敗了,只剩下可憐的一間半間,住著的多是麻風病人或是瘋子。他覺得瘋子倒更好相處。曾有一個瘋人交給他一個不鏽鋼的林用指南針,求他帶給耶穌聖人。槍俠鄭重其事地收了下來。如果見到耶穌聖人,他會把指南針交給他的。他並不指望自己真能見到他,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有一次他看到個長著人身烏鴉頭的獺辛(註:獺辛,taheen,是種奇怪的混種生物,它們部分是人,部分是動物或鳥類。),聽到他打招呼,這個畸生的東西竟然嚇得逃跑了,口中發出鴉叫,像是在說話。但更可能是在詛咒槍俠。

「我猜它只想學這個,」布朗說,「我試過教它《主的頌歌》。」他的目光向遠處移去,越過了他的棚子,停在滿是沙礫,無趣的沙漠上。「我猜這裡不是唱《主的頌歌》的地方。你是個槍俠。對嗎?」

「是。」槍俠蹲下去,拿出些煙葉和紙。佐坦從布朗頭上飛起來,一掠而過,飛到槍俠的肩上。

槍俠小心翼翼地跨過幾排玉米,轉到棚子後面。在一眼手挖的井底有口泉水,為了防止鬆土坍陷下來,周圍堆著石頭。槍俠沿著鬆動的梯子下到井底,看到這麼多石塊,他心想要把它們背到這裡再一塊塊鋪好,絕非易事,至少要兩年的工夫。泉水很清,但是流得非常慢,要把所有水袋灌滿倒是件費時的活兒。當他灌完第二個水袋時,佐坦飛來停在了井沿上。

槍俠大吃一驚,像中了槍子一樣。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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