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玉殞香消證心跡 青燈黃卷歸佛門

趙行德隨著一支西夏軍離開甘州後,向東行走,先回到了曾度過一年時光的涼州,再穿過大沙漠,終於來到了想往已久的西夏都城興慶。因為最近西夏在甘州的勝利,興慶城中一片大戰告捷的喜慶氣氛。對於將回鶻人從其根據地甘州城中驅趕出去的重大意義,身處前線的趙行德是不太可能想像得出來的。

「李元昊為了這件事推遲了一天出發的日期。我是從知道實情的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沒有搞錯。」

行德心中大驚,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有點顫抖。

「不要問了!」

「你再說一遍,不要胡說八道。」

其實不僅在文字方面,服裝、化妝、甚至連見面打招呼,都要一改以往流行的漢族風俗,而推崇本民族自己的習慣。從這些方面來看,它表現出一種正在逐漸強盛起來的民族的矜持和自豪。雖然給人某種滑稽的感覺,但卻並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行德一邊在大街上徜徉,一邊觀察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覺得西夏民族是一個混合體,有的人精悍,有的人凶暴,有的人愚昧無知,又有的人自視不凡。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個民族比吐蕃和回鶻都更加優秀。

西夏國的國策是以軍事為中心而制定出來的,但其內政諸務幾乎全盤仿效宋朝,亦由政府各級衙門一應署理。趙行德向路人打聽,才知道學舍在城西北角的一座伽藍寺院中。與宋朝的國子監不同的是,學舍中並無學子,只有從各部隊派來學習西夏文字的三十餘名士兵。除趙行德之外,其他的都是年青的西夏人。學舍中西夏文的教習卻都是漢人,共有十餘名。趙行德下榻寺中的一間客房。好長時間沒有與這麼多的漢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趙行德在寺中感受到一種親切。剛開始時他一邊打雜一邊學習西夏語。好在行德來之前日常用語已經掌握,所以不久之後,這門課就算認可。教習知道他原本是個讀書人,就為他安排了的一個特別的任務。趙行德每日幫助教習們編纂準備頒發給學員們的小冊子,給小冊子中較為生僻一點的漢字加註解。不久,趙行德就覺得又回到了自己早就習慣了的文人生涯。

從這一年的秋天,直至第二年的春天,趙行德將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學習西夏文上。十月至三月,是興慶的冬季。一到十一月,引來黃河水的溝渠都結了冰,還經常遇到下雹子的天氣。四月里黃河開了凍,行德又奉命編一本西夏文和漢字的對照表,這是一件十分勞神的差事,而且曠日持久。進入夏季以後,西北沙漠里吹來的風使得天氣酷熱,細細的黃沙越過城牆,落到城內大街小巷的地上。風沙厲害時,白天像夜晚一樣黑暗。而不起風時,又時常有雷雨。

「不是我沒有照顧她,只是李元昊後來知道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傢伙最後還是害死了她。」

直至天聖七年秋,趙行德終於完成了對照表的制定。行德是天聖六年到興慶的,其間歷時一年又半載。此時,趙行德才算了卻一樁心愿,而先前念念不忘的回鶻女子和朱王禮等人已在他的腦海中變得十分遙遠,慢慢地有些淡忘了。

回首往事,在朱王禮麾下的歷次激戰,邊關軍營中的枯燥生活,這一切就像一場惡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再回到曾經居住過的涼州或者甘州去,看來不太現實。在興慶生活了一年多以後,趙行德不再願意回到前線去了。就連回鶻王族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也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地被變得模糊起來。記得初到興慶時,行德時常強烈地思念回鶻女子,甚至還可以感覺到分別時她的縴手留在他手掌中的那股涼意。而現在這一段萍水姻緣似乎已經煙消霧散,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地與那個女子有過雲情雨意。她只不過是那水中月、鏡中花,何苦為這樣一個女子再回甘州呢?

對照表完成之後,趙行德對於自己的前途反而陷入了困惑。以前,對於西夏民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都想了解,為了這個目的才不遠萬里,來到西陲,在這裡度過數年光陰。現在,他失去了對西夏民族的夢想。在開封城外市場上第一次看到西夏女人時受到的強烈刺激在興慶的城市生活中是找不出來的。以前覺得,在西夏民族中保持有一種強烈的原始氣息,而當今的西夏人卻不再是這樣的了。由於有了德明和元昊這樣的首領,國家得到了統一,百姓逐漸開化,成為新興國家的臣民。為了國家的利益,男人在外打仗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難,在家主持家務。似乎為國作出犧牲,已經成了西夏人生活中的樂趣。

行德曾於夢中應天子策問,在金殿之上放肆鼓吹了一番何亮的安邊策。而現在若讓他再有那種機會,他也不會不有所改變了。其實,西夏遠比宋朝的當政者想像的要強大得多,西夏民族是一個優秀的民族。目前,戰爭頻繁,無暇顧及文明教化,但一旦它把周圍的敵國全部掃平之後,它將建立一種西夏獨特的文化,並將完全可以與宋朝的漢文化媲美。若要根除中原日後之大患,宋朝應該舉全國之兵力,乘目前西夏羽翼尚未豐滿,一鼓將其蕩平。可惜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提出過這樣的主張,而對西夏先取涼州、再克甘州的行動卻又袖手旁觀,視若無睹。行德認定此時大錯已經鑄成。

「這一段時間,總在打一些不疼不癢的仗,現在終於要與吐蕃決戰了。我們這支部隊也要參加這次決戰。作為先鋒漢軍,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奮力作戰。活下來的人要為死去的人建造墳墓。」

從涼州出發後的第十天,一行人來到甘州。甘州與涼州不一樣,過往行人不得入內。他們留在城外,對城內的情況不得而知。但從川流不息地進城出城的部隊來看,行德知道,涼州已不似從前,現在是一個軍事重鎮了。

但是,趙行德卻無意返鄉。他亦不願再去涼州,他陷入了一種彷徨。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時常感到有愧於朱王禮和那個回鶻女子,但是回甘州就意味著重新投身於軍隊之中,不再會有解脫之日了。只要自己還不想拋棄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回到那樣的地方去。至於救出的那個回鶻女子後來會遇到什麼樣的命運,或者是否已回到了她的故鄉,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

轉眼間到了天聖八年春。興慶城裡,萬物復甦,生機盎然。軍隊駐進開出,調動頻繁。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紛紛,都在傳說又要與吐蕃打仗了。吐蕃的首領角廝羅收集了被西夏軍驅逐出來的涼州舊部,又納入了被趕出甘州城的數萬名回鶻人,逐漸重新形成了與西夏對抗的力量。西夏為了出擊瓜州和沙州,必須首先消滅出沒於其中間地帶的這股吐蕃勢力。

朱王禮連連搖頭,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說了不要再問,就不要再問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經盡了全力。」

「啊,是她!」

時局動蕩,不知不覺中春去夏來。一天,趙行德獨自一人在南門附近的一條街上散步。天氣燥熱,走了一段路後,竟出了一身的汗。穿出這條街後,他正準備朝一個市場走去時,迎面過來一個女子。看到她的身形步態,他禁不住自言自語地說道:

朱王禮說這番話時,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親眼看到的那個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場景。那個像小黑點一樣的身影一定是回鶻王女。

要回中原的話,辦法還是有的。宋朝與西夏並未斷絕國交,只是現在還是與行德來時一樣,兩國之間沒有公開的往來。西夏、契丹和宋三國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每一方都想看到另外兩方鷸蚌相爭,自己坐收漁翁之利。趙行德在興慶生活的時間一長,他也察覺出,儘管官方明令禁止,三國之間的百姓私下裡照樣有來有往。所以,如果趙行德下定決心要返回故里,還是有路可行的。

行德自從進了肅州城之後,觸景生情,深切的懷鄉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總是認為自己並無資格眷念中原。從他早就讀過的後漢書上,他知道張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僅帶領三十六名部下,離京西行。此後他在西域度過自己的半生。當時班超所去之地,從現在的肅州西行,尚有萬里之遙。班超晚年不勝歸國思鄉之情,在一封給朝廷的奏章中寫道:「臣安敢企望回歸酒泉,若能生還玉門,遺骨關內,則死而無憾矣。」而玉門關還遠在肅州以西幾百里開外的地方。

「沒有。」

「是我自己親眼看見的,和李元昊……」

行德只好悻悻地走開去。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時他才感覺到在自己的周圍還可以找出好多與那個女人相像的人來。西夏的女子都具有相同的像貌特徵,濃眉、黑眼,皮膚有光澤。

只有來到肅州後趙行德才感到,以前認為已是邊遠之地的甘州和涼州到底離京城興慶不遠,那裡的生活條件還不錯。這肅州城內總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僅一步之遙,就是堪稱「平沙萬里無人煙」的一片死亡沙海。

他回到住所之後,正好遇到一個從甘州回來的西夏士兵,從他那裡打聽到朱王禮的近況。朱王禮已被提升為參將,並被派到甘州以西兩百多里的一個地方去駐防,半年前他就率領三千人馬前去赴任了。行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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