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湘中秀士醒夢悟道 河西蠻女駭世驚俗

「總之,老夫現時冗務纏身,無暇一一分說。」

拐過幾條小巷,趙行德向擁擠的人群走過去。平常,這條小路上人來人往都嫌擠,這時候已經完全不能通行了。趙行德只好站在人牆後面向里張望。行德剛開始只看到一個女人的下半身,女人躺在一個木箱子上的一塊厚木板上。行德用力擠了進去。從圍觀的人肩後看去,這樣才算看到那個女人的上半身。孰料那女人竟是一絲不掛地橫卧在那裡。一看便知她不是個漢人。皮膚的顏色雖然不算白,倒也覺得十分豐腴,且有一種行德以前從未見過的光澤。她仰面朝天,顴骨突出,下顎微尖,眼睛有點下凹,黯然無光。

「何亮的安邊策所言何事?」

「是我做的孽!」

這一天趙行德來到考場,考場設在一座尚書府第之中。很多應考者集中在四周圍有迴廊的中庭內等候考試。

「他是回鶻人。是個惡棍。」

當時正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朝廷為了防止武官專橫跋扈,十分重用文官。自太祖以來,經過太宗,直至仁宗,這個國策絲毫未加改變。故而軍中要職多由文職出身的官吏擔任。「學而優則仕」,這已經成了立身出世的必由之路。正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金榜題名天下知」。

他一邊向女人解釋,一邊與那個漢子商量這筆買賣。倒也不是一筆大了不起的款子,所以一談就妥。行德從懷裡取出銀子,如數放在案板上,接著說道:

老人沉默不語,半晌才又說道:

「我也讀不出來,但是我知道這上面寫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魯蓋去,沒有這個是不行的。這對我已經沒有用處,還是送給公子吧。」

「這是何物?」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手持利刃的大漢轉眼盯著行德說:

說完那漢子將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閃閃發光,然後猛地朝案板上一剁。這時女人嘴裡發出了一聲似呻吟又似哭泣的怪聲。行德只覺得眼前鮮血四濺,他以為那女人的一隻手已經被砍了下來。但是她的手並沒有被砍下來,只是左手的兩個手指尖已不見了。

老頭子言下之意是趕行德走人。行德也知道,自己的話惹得老頭子大為不快。但是行德由此得出結論,這是一種國中尚無人識得的文字。至此,這次造訪可謂大獲成功、令人滿意了。

她說話的口氣粗魯,音調高亢。看到那女人開了口,圍觀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亂。行德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棄,還是當真是一個蕩婦。

「算了,我只是要將你贖出,並無惡意。從這個人手中將你買下後,你願意到哪裡去都可以。」

那漢子一把抓起銀子,朝女人大聲吼了幾句,也聽不懂是什麼意思。女人慢慢地將身子從案板上支起來。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趙行德也拔腿走了開去。他一邊走,一邊感覺到自己現在已經與以前那個自我有點不同了。到底哪裡不同,他也說不上來,總之以前視為頭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裡似乎已被一種別的什麼東西取代了。前思後想,趙行德終於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簡直是俗不可耐。為此事感到絕望,實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見之事,與學問和書本都沒有關係。至少,以他目前所學的知識還很難理解。因此,趙行德得到了一種從根本上動搖自己以往的人生處世觀的強大力量。

一邊說著,一邊摸出一塊小布片遞了過來。由於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臉色有點蒼白。行德接過布片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三行字,每行十個,卻一個也不認得。

「考試……」

「然而已經有了文字,僅憑此項,尚不足可認為西夏已成大國乎?」

行德問道。

大漢還在大吼大叫,周圍的人一言不發。行德從人群中走出來。

行德答道:

「也毋庸過慮,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氣候。」

「您連伊魯蓋都不知道?伊魯蓋就是伊魯蓋。也就是珠寶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城。」

「這個賤貨是個西夏女人。勾引漢子睡覺,還要殺那漢子的老相好。今天俺剮了她,賣她的肉。隨便買哪一塊都行。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隨你們挑。就賣個豬肉價算了。」

「放了這個女人吧。」

最後,何亮根據實情力申已見。他建議,在西夏作為劫略進軍基地的水草地帶先築一城,待西夏大軍行動時再乘機出擊。以住與西夏作戰未能獲勝,皆因不能與其主力決戰。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追擊敵軍,只會白白消耗兵力。如果對方主動過來挑戰,將其一舉殲滅也並非難事。趁西夏軍不行動時,再在城外築一寨,一城一寨共成犄角之勢,以便相互照應。維持一城,耗費巨大。但若有一城一寨,則可令其附近一帶的貧民屯田自耕。再選一員上將擔當防守重任,此後逐漸施以恩信,久之當可招撫夷民。

趙行德從來沒有想過應試的人中有多少像他自己這樣「學富五車」的才子,他對此一向頗為自負。行德出身在世代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可以說從小至今,三十二年中不管何時何地,書籍未敢須臾離身。以往的歷次考試對於行德而言都很容易。此番進京,儘管已有成千上萬的應試者被各種各樣的考試逐漸淘汰下去,但是行德認為自己要是名落孫山之後,那簡直是不可思議。

女人深奧的眼窩中,黑色的眸子閃著光亮。

趙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邊策的,不知不覺說話的聲音也亢奮起來。行德已經聽到了自己周圍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但是他心裡想,既然開了頭,就乾脆一吐為快,把話講完。他定了定神,又接著講下去:

何亮批駁的三種對策是指放棄靈武、興師征討和姑息羈縻。若放棄靈武,則徒增西夏之地,更有西夏與西域諸夷聯手之虞,而五涼以東所產馬匹將不可復得。由於邊兵不足、糧草匱乏,興師征討也難以實現。如果出動少數軍隊,糧道難保。大隊人馬出動又不得不考慮擾民之惑。取姑息羈縻之策,可望求得片刻之安,而狼子野心的西夏如果一旦吞併散居的其它幾個少數民族,勢必成為中原將來的養虎之患。顯然,這種下策只會正中西夏之下懷。

那大漢感到有點意外。正在這時,那個女人用還在滴血的手撐著案板,驀地坐了起來。她把濺有鮮血的臉轉向行德說:

大漢看著圍觀者說道。人群中一陣嘈雜,只是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個尤物。

圍觀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呆了,趙行德擠出來,朝巷口走去。剛走到半路,忽聽得背後有人喊他,於是他又踅轉來,卻看到那個女人走了過來。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胡服,用一塊破布將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說:

聲震屋宇的發問來自幕後,行德大吃一驚,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所謂何亮的安邊策,是指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當時在靈州視察屯田的永興軍通判何亮向宋真宗上的一道有關邊關問題的奏摺。那時,朝廷正為西夏人屢犯西部邊境之事束手無策。西夏的問題從太祖的晚年時期直至今日,一直是立國不久的宋王朝的大問題。何亮視察之時,正值邊關最為吃緊之機。其後訖今,仍無良策一舉解決。

「實在抱歉,不能囫圇賣。你錯看了西夏女人。對不起。要買就要零刀碎剮地買。」

這個大漢也不是漢人。他的眼睛閃著藍光,胸前的毛帶點黃色。肌肉突起的古銅色的肩膀上紋有類似符咒的圖案。

「伊魯蓋在何處?」

「先前的那個漢子是何人?」

趙行德又問起那個男人。

行德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那個監考官輕蔑地瞥了行德一眼,一句話也不說。行德這才知道,剛才自己睡著了,夢見在金殿對答天子策問時,已經失去了考試的寶貴機會。也許監考官點了自己的名,但是當時正在夢中,哪裡聽得到呢?

趙行德翻看著女人給他的布片,腦海中浮現出考場中見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旬的老人,既然擔任主考官,想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其對典籍經史的深刻造詣,僅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即可窺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場中見到這位老者,只是與他並無交情。

宋仁宗天聖四年春,趙行德為了參加進士考試,從家鄉湖南農村來到京城東京。

趙行德赴京趕考的這一年,從全國各地會集京師的舉子就達三萬三千八百人之多。而有望中鵠的卻僅只五百人左右。趙行德從春至初夏一直羈留在京,寄寓於西華門附近一位同鄉的家中。京師的大街小巷中到處都是來趕春闈的人,他們的年齡參差不齊,有老有少。在這一段時間裡,趙行德已經在禮部通過了帖經、雜文、時務策論、詩賦等考試,各科成績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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