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大阪新晚報》上醒目地登出通告:「自明春一月二十日起,在阪神球場舉行三天鬥牛比賽。」

這天,刊登通告的報樣剛印刷完畢,總編輯津上就抓起一張放進口袋,來到寒氣逼人的會客室,和獨自久候在那裡的田代一同走出報社,踏上午後的街道。兩、三天來,天寒地凍,使人領略到隆冬臘月的滋味。凜冽的寒風,瞬息不停地從地上刮起來。

田代從津上手中接過報紙,定睛一看,噢,終於登出來啦!臉上自然而然綻開笑靨,但轉瞬之間,又收斂了。

「從現在起,就該做宣傳了。非靠宣傳死求白賴地干不可。」田代疾步而行,把被風吹打的報紙折成四疊,隨便地塞進口袋,「不過,還得和你商量一個新的問題。」

田代彷彿不知疲倦似的,每逢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就已經朝著前面新的目標起步了。這一次,將鬥牛比賽的通告公佈於世,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然而,田代身上卻未留下一絲疲倦的痕迹。

「怎麼樣?不該索性把賽牛都買下來嗎?一頭花五萬元,我說,二十二頭牛才一百一十萬元哪,無論怎麼說都便宜。貴報社想買的話,輕而易舉。我琢磨著,如果你們有心思買,W市協會那方面會談妥的。」

田代獨自喋喋不休,他彷彿是為談成此事,才長途跋涉從四國趕來似的。一旦比賽結束,這二十二頭牛可以立即拋出手去。倘若把錢擱置一時也無妨的話,當然是把牛抓在手中,看一段時期,相機行事為妙。不管怎樣,好不容易從遙遠的四國曳來二十二頭牛,即使比賽結束,也不能恬不知恥地把它們送回去。花一百一十萬元買下牛,只消拉到阪神來,轉眼之間,就會賣到一百五、六十萬元。倘或把牛宰掉,賣肉的話,雖說有些麻煩,但二百萬元左右的進項準會收入囊中。這就是田代心裡撥動的如意算盤。

田代中等身材,肩寬體壯,從上到下裹在又重又厚的皮大衣里。他手上拎著粗糙的鱷魚皮手提包,別看提包有幾分破舊,但在眼下,可稱得上是一件貴重用品了,腳下是一條伸向御筋堂 的廢墟道路,過往行人寥寥無幾。寒風獵獵,迎面撲來。田代惟恐說話聲被風吞沒,邊走邊不時地收住腳步,擎起頭來,向身材高大的津上唇翻舌舞。

津上唯唯諾諾地點頭聽著,當然,他的心緒壓根兒就沒有順從田代。報社財產只有十九萬五千元的辦報資金,主辦這次鬥牛比賽,毫不誇張地說,是拿報社的命運賭博,是一件超越報社力所能及的大事。單就籌措比賽費用來說,報社就已經含辛茹苦,陷於拮据的處境之中。既然是這樣,還要把賽牛全部買到手,終歸是難以實現的奢望。《大阪新晚報》創辦於去年十二月,至今已有一年光景。它的骨幹來自被稱為這個國家的兩大報社之一的B報社,從排字、印刷到照相、聯絡,全都依存於B報社的設備和人員。所以社會輿論常說,大阪新晚報社和B報社是同一資本經營,也就是說,被看作是B報社的子公司。但不管外表情況如何,兩者在實際經營上是截然分開的。

奸滑的演出商田代,在簽定這次鬥牛比賽的合同時,應該對大阪新晚報社的經濟狀況做過反覆調查。儘管如此,他還要傾注巨額資金,因為他過高地評價了B報社的背景,他估計到即使蹉跌也不會賠錢。他對剛創辦一年的小報社估計過高,除了組織這次鬥牛比賽之外,又鄭重其事地提出一百多萬元的大筆交易。由此可以看出,鄉下味十足的演出商田代天真稚氣、厚顏無恥,一旦與人通力合作,就立刻現出本性,暴露出企業家的真實面目。

但是,津上同田代合夥搞這樁事業,並未怎麼感到畏懼與不安,從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起,津上就十拿九穩地看穿了田代,看穿了他身上的演出商的那種屬性,以及狡猾、無恥、為牟取錢財而不擇手段的性格。不過,津上同他打交道,很少想到自己要吃虧上當。津上輕蔑對方,對方身上應予怵惕的一切性格,只要悉心探究,很快就會纖毫畢見。但是,田代對事業表現出格外純真的熱情,倒使津上有時突然感到自己是更卑劣一籌。

「鬥牛比賽,一定賺錢!」田代斬釘截鐵地說。他說話時,臉上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與字字鏗鏘的語調大相徑庭。而且,他彷彿在眺望遠方,視線落在空間的某一點上,須臾之間,視線慢慢上移,好象有一束非他不能見到的神秘之花,從遠方召喚著他的心魂。此時此刻,金錢觀念必定在田代的腦際煙消雲散。津上象是觀賞一尊擺設那樣,居心不善地觀察著忘卻得失的演出商這付痴呆神態。忽然,津上忘卻了陶醉,心刷地冷了下來,說道:

「如果敝社不買……」

「有個人想買呀,」田代迫不及待地說,象是等著津上這句話似的,「其實,現在麻煩你跑一趟,也正為此事。過一會兒,我請你見見他。我是提防貴報社不肯買,才物色了一個人。你們合資也行啊,即使與此事全然無關,還能求助他一臂之力呢。他叫岡部彌太,不認識嗎?他可是個相當的人物啊!」

這「相當」一詞出自田代之口,津上是滿腹狐疑。不過,津上想施捨給田代臉面,今天哪怕赴海角天涯,津上也隨他去了。不管怎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通告公佈於眾,津上感到輕鬆愉快了。

「他是家鄉出身的前輩,雖說是前輩,可比我還小几歲呢。無論如何,他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他身為阪神工業公司的經理,此外還攥著三、四家公司。不管怎麼說,他在伊予 的同鄉中間是個首屈一指的人物。」

田代竭盡能事地說罷,佝僂著象堵屏風似的身軀,大步流星地走起來。

田代舍鬆手持印有「梅若演出公司經理」這一不明底細的頭銜的大名片,第一次出現在座落於西宮的津上的家中,是兩個月光景以前的事。津上是從來不在家裡接待公事來訪的,但恰巧在前一天晚上,咲 子跑上門來,兩人照例圍繞著是一刀兩斷,還是相依為伴的老問題,爭執不休。早晨,咲子的眼睛閃耀著沉默、冷峻的光芒,這既可理解為愛情,亦可理解為憎惡。津上為了避開咲子的目光,反倒渴望有人來訪。

第一次見面的田代,一如名片上的那個頭銜,不外乎一個鄉下演出商。他有一張精力充沛的紅臉膛兒,嗓音瓮聲瓮氣,比起他的年紀,確實有幾分少相,但他早已年逾五旬。他身穿手織毛料做的雙排紐扣的西服上衣,裡邊套著花不稜登的大格襯衫,是二十多歲模樣的青年人那種花峭打扮。骨節粗大的手指上,露著兩個白銀戒指。只有那條單薄的黑圍脖兒顯得寒酸,不知為什麼,人都進了屋也不肯解下來。

田代是來遊說鬥牛比賽的。他概略地說明全日本惟獨伊予的W市舉行的鬥牛比賽的由來和沿革,爾後又表白說,此後要設法向全國介紹這個傳統的鄉間競技,聲稱這是他的畢生夙願。他說來道去,口口聲聲是報幕員的那種腔調。

「我雖是個無名的演出商,但我只是在搞這次鬥牛比賽上,我不想做生意。大筆錢用其它方法去賺。三十年來,我包攬無甚大趣的鄉間戲劇和浪花節 ,在四國到處轉游。說穿了,我就想有朝一日把伊予的鬥牛,搬上東京或大阪的舞台」。

田代口稱搞鬥牛比賽不是做生意,但他又話裡有話,反覆強調,沒有比這更把握賺錢的了。

津上不置可否,聽憑田代在面前如同做戲一般搖唇鼓舌。他嘴上叼著煙斗,視線投向小院角落上的山茶花的殘枝敗葉,那目光是冷漠的,無動於衷的。津上每天都要同這路人周旋。在這種場合,他總是一面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面只顧沉湎於截然不相干的思念之中,而這思念,更多的時候是極其孤獨的。對於說話人來講,好象接連擲入大海的幾支魚叉,不見半點兒反響。但是,當津上偶爾只是捧場而應酬一言半語,卻又正中下懷的時候,說話人便以為津上在洗耳恭聽,陷入奇妙的錯覺之中。

津上越是無動於衷,田代就越是高談闊論。

「一提起鬥牛,外行人很容易覺得它大失雅趣,可它決不是這樣的。因為當地人從來就在鬥牛上賭輸贏……」

田代說到這裡,津上條件反射地問道:

「賭輸贏?」

田代說,W市每年舉行三次鬥牛比賽,即使現在,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在鬥牛上下賭注。津上一直把田代的話當作耳邊風,惟獨這一席話,突然、奇妙、曲折地衝進他的心扉。俄頃,津上的腦際宛如掠過一幅電影畫面,極其自然地浮現出一個場面:阪神球場或香櫨園那樣的現代化的大型看台,其場地中央的竹柵欄內正在進行著動物的搏鬥,看得入迷的觀眾,高音喇叭,成捆的鈔票,涌動的人潮。儼然是一幀滯重、冷漠,而又凝聚重量感的炭鉛畫。此後,田代又說些什麼,津上不再好好地聽了。津上想:賭博!鬥牛可以賭一下。即便在阪神的都市舉行鬥牛比賽,也會象W市那樣,所有的觀眾都會來賭博的吧。對戰後的日本人來講,要說還有生活抓撓兒的話,恐怕會是這樣的。倘若給予他們適當的賭博手段,即使不作聲勢,說不定也會聚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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