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情發生在公元一千一百六十二年。滔滔東流的黑龍江在上游分為鄂嫩河、克魯倫河兩條支流。克魯倫河流域的草原和森林地帶,座落著蒙古牧民的聚落。

有一天,在聚落長的帳纂里,有個男孩兒誕生了。產婦是一位名喚訶額侖的二十幾歲的年輕美貌的少婦。恰巧這時,聚落里的壯年男子都出征打仗去了。他們參加的是一場和塔塔兒人很久以來就進行著的戰爭。聚落的數百頂帳幕中留下來的儘是些老幼婦孺。

訶額侖打發一位年邁的僕人到距離部落三里遠的前線去,給她的丈夫送喜訊,稟告生了男孩的消息。

她目送老僕人走出帳幕之後,再次端詳起剛剛出世的嬰兒的面龐來。嬰兒安適地躺在用破爛布做成的襁褓之中,接生婆們在接生的時候,沒能使嬰兒張開的左手,現在依舊握得緊緊的。無論如何也得弄清楚自己生的孩子的四肢是否健全。訶額侖以這種做母親的執拗,在思考著用什麼辦法能使他鬆開攝得牢牢的左手呢?做這樣的事必須耐心、細緻、小心翼翼,絕不允許有絲毫的粗暴和魯莽。偶爾,訶額侖掰開他緊握的手指,就立即聽到從帳幕頂上呼嘯而過的「呼呼」的風聲。風越刮越大,越刮越猛,象大河流水一樣,從東向西「轟」然作響,驚天動地,令人毛骨驚然。當怒吼的狂風止息的時候,訶額侖不由地聯想到與自己棲身靜卧的帳幕相對的漆黑高遠的夜空。在高遠的夜空上鑲嵌著無數的星星。那裡的星星一個個泛著清冽的光輝浮現在她的眼前。但是,頃刻間,狂風再度刮來,綉滿繁星的黑沉沉的夜幕被狂風吹得翻捲起來,亮晶晶的群星紛紛飛散罄盡。最後就是鋪天蓋地、震耳欲聾的風聲了。不管狂風如何肆虐施威,不管星空依然籠罩在帳幕之上或者完全傾覆。總之,不管怎樣,訶額侖牢牢地記著自己現在正居住在到那頂極其矮小、貧窮的帳幕之中。

對整個大自然來說,她們是渺小的無能為力,微不足道的。那些逐水草輾轉放牧,無固定房屋、無固定土地的牧民們也這樣想的。不管怎麼行動,如何想,都是對他們來講,這種認識好象是個支配他們一切行動,一切思想的民族的象咒文一樣的東西。而這天夜裡,訶額侖除這種認識外,還有一個緣由使她感到更加孤獨。這天夜裡,在訶額侖看來,透過帳幕所見到的夜空顯得高遠,震撼搖動夜幕的狂飄顯得更加猛烈、狂暴。

剛剛做了母親的訶額侖,現在正為兩樁事傷心發愁呢。第一樁事是自己所生的嬰兒是否有能讓丈夫也速該稱心如意的健全的體魄;另一樁事是嬰兒能否有也速該完全認可的酷似他的相貌。

然而,在她所擔心的這兩樁事情中,不久便有一件事從她的內心深處消除了。嬰兒被托在母親的手掌上,他緊握著的小手,好象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似的自然地張開了。原來是嬰兒將髀石一樣的血塊,猶如勳章一樣牢牢地撰在手裡毫不放鬆。

關於另一件擔心的事是新生兒的容貌。訶額侖從嬰兒的相貌上說不出能夠證明這是也速該的兒子的佐證的根據。孩子似乎象也速該,又似乎不象也速該。與此同時,成一為訶額侖苦惱根源的是,她說不出嬰兒是象還是不象另外一個男人的相貌。說得更清楚點的話,嬰兒誰也不象。只象一個人,那就是他的生母。

訶額侖完全想像不出在也速該得知嬰兒誕生的消息時,會有怎樣的想法。

也速該對妻子的懷孕,始終保持著這個部族的英雄所採取的沉默寡言,不動聲色的態度。是喜悅嗎?是慍怒嗎?這內心的情感,除他本人之外,是沒有誰能夠窺測得清楚的。可是,訶額侖想,嬰兒出世的消息傳送過去以後,丈夫肯定會有所表態。這麼說,即使他說出諸如「把孩子掐死」之類的話,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在次日黃昏,被派到也速該那兒去報信的老僕人回到了帳幕。他向年輕的母親稟告了也速該為嬰兒選定的名字叫鐵木真。訶額侖聽到這話之後,臉上呈現出自分娩以來從未有過的安詳神態。因為她至少知道了丈夫也速該對自己所生的孩子並不是那麼詛咒、憎惡。然而,除此之外,依舊是一無所知,毫不明晰。因為根據老僕人的話,孩子的名字被稱做鐵木真,這對訶額侖來說,存在著許多不同意思的解釋。

「當我來到也速該的陣地時,恰巧那兒正在為打敗塔塔兒部舉行祝捷宴會。篝火旁邊捆綁著兩個被俘的敵人的首領。酒至半酣,將其中一個首領拉出去砍了頭。也速該為了紀念這次戰鬥的勝利,便用這個首領的名字鐵木真為剛出生的兒子命了名。」老僕人說。

為了紀念勝利直截了當地起這個名字固然好,但是,那畢竟是被斬首的敵人的首領的名字,訶額侖覺得這裡面還有令人費解的地方。嬰兒的出生,也速該究竟是高興還是憎惡?這對訶額侖來說依然是個謎。

然而,儘管如此,這個連他母親都不清楚其父親是誰的嬰兒,起名字喚做鐵木真,將作為一個蒙古部族的頭領的長子,在帳幕中被撫育成長。

後來,訶額侖患了月子病,連日的高燒,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昏迷了幾天,燒漸漸退了,總算死裡逃生,保住了一條命。她睜開眼睛,遲滯的目光,首先看到的是丈夫也速該抱著嬰兒鐵木真站立的身影。

訶額侖與也速該成親,那是十個月以前的事了。訶額侖出生在斡勒忽訥兀惕部落,被蔑兒乞惕部落的青年人搶去,將她強拉硬拖地押往蔑兒乞惕的聚落。行至中途,在鄂嫩河畔,又被也速該奪去,終於成了也速該的妻子。由於訶額侖被蔑兒乞惕部族的小夥子姦汙了十兒次,做了也速該的妻子後,分娩生了孩子。不過,從這兩個男人中很難確定究竟誰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訶額侖依舊出神地望著丈夫也速該懷抱著鐵木真的側影。

人們通常也叫也速該為也速該·巴阿禿兒(也速該勇士)。也速該,他為人豪爽、勇敢,是個膽略過人,令其他部族聞名喪膽的人物。儘管從也速該精悍的側影中依然汲取不到任何愛情,但是,訶額侖因為丈夫把鐵木真抱在懷裡,而感到極大的安慰,心裡踏實多了。這種欣慰的感覺漸漸地變濃了,變成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形容無法抑制的一強烈的衝動。她哭了,淚水浸濕了面頰。

當時,在蒙古部族生息、繁衍的中國長城以北,即所謂塞外的廣大地區內,還有一些其他種族的游牧民族分散地居住在各地。這片廣闊的地域東枕興安嶺;西以薩彥嶺、唐奴烏拉山、阿爾泰山、天山等山脈為天然屏障;南以萬里長城為界與中國接壤;廣袤無垠的沙漠戈壁與西域毗鄰;北至貝加爾湖附近,囊括了神秘莫測,人跡罕至的西伯利亞地區。在這片被崇山峻岭、沙漠戈壁和荒無人煙的地帶所包圍的遼闊的高原上,分布著六條河流。鄂嫩河、額爾古納河、克魯倫河這三條河流匯合而成的黑龍江流入鄂霍次克海。土拉河、鄂爾渾河、色楞格河,這三條河流注入貝加爾湖。這兩條水系全都發源於中部高原地帶。這個地域是由草原和森林地帶所構成。自古以來種種游牧民族就在這個地域里生息、繁衍、興衰著。由於匈奴、柔然、突厥、回鶻都以這兒為根據地,向南方唯一的出口擴張勢力,因此,中國歷代王朝的統治者都不得不用修築萬里長城來抵禦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

雖然不甚明了蒙古部族從何時移居到這個地區。不過,在八世紀前後,蒙古部族和其他諸聚落都共同隸屬於突厥勢力之下。八世紀中葉,回鶻取代了突厥。於是他們又隸屬於回鶻。到九世紀後,韃靼崛起,取代了回鵲,他們又處於韃靼支配之下。然而,在韃靼衰弱下去之後,在這個高原的片片草原地帶分布著幾個不同血緣的民族的聚落。這些民族的人民發色和膚色各不相同,習俗各異。他們終年為爭奪畜群、婦女、牧草而忙碌著。

在鐵木真誕生的十二世紀中葉,蒙古高原地帶的住民中,除蒙古部外,還有稱做乞兒吉思、衛拉特、蔑兒乞惕、塔塔兒、客列亦惕、乃蠻、汪古惕諸部族。其中蒙古和塔塔兒兩個部族為爭奪這個高原地帶的諸聚落的領導權,小規模的戰鬥接連不斷,屢屢發生。鐵木真就出生在這兩個部族鬥爭的最激烈的時期。

除了這樣的不同部族之間的鬥爭外,在同一部族內部,各自為著同僚的利益,也經常不斷地發生骨肉相殘,爭權奪利的鬥爭。

蒙古部族又分成幾個支族,各個支族形成獨立的聚落。彼此之間,動不動就發生對抗和較量的鬥爭。也速該屬於孛兒只斤氏族,這個氏族自古以來就是蒙古血統嫡派相傳的正支,成了名門貴族。也有幾名可稱做整個蒙古部族的支配者的汗:第一代的汗是鐵木真的曾祖父合不勒。他將當時四分五裂的蒙古諸聚落,勉勉強強地統一起來。為了部落全體利益,他採取了能夠抵禦其他部落的體制。第二代汗是泰亦赤兀惕氏族的俺巴孩。第三代汗再次轉到孛兒只斤氏族,由也速該的父親忽圖刺做了汗。現在也速該就任的是第四代汗。

鐵木真就是出生、成長在這種形勢之下的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頭領的帳幕里。

訶額侖在生了鐵木真兩年後,又生了合撒兒,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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