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小說集解說

山本健吉

本集所收錄的作品,皆為井一上氏取材於大陸的歷史小說。這裡所說的大陸是指位於以中國為核心的東洋史邊緣的西域及其它諸地多同時它也是通過所謂的絲綢之路,將東洋史與西洋史聯繫起來的連接點。

那麼,井上氏為什麼對西域地方是那樣深切的關心和懷有濃厚的興趣呢?

「當我還是高等學校的學生時,就開始閱讀有關西域的旅行記,至今始終不懈。現在出版了關於西域的書籍,不知是出自興趣還是愛好,對此不能不關心了。於是背地裡寫了幾篇以西域作為舞台的小說。」

以上是井上氏與岩村忍氏合著的《西域》的跋中所寫的一節。這裡所說的旅行記,可能就是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等人的筆記,在《樓蘭》和《敦煌》等小說中也可找到它們的蹤跡。也許還進一步包括了古代法顯、玄類、馬可波羅等人的旅行記。

總而言之,可以說井上先生在有關西域的作品裡,寄託著他從青年時代就孕育著的夢。那個夢是浪漫主義的憧憬。在青年時代,井上氏屢次改變過志向,直到三十歲才好不容易在京大美學科結業,這也可能是因為這個不能任意扭轉的夢具有強大的魅力的緣故吧!他並不單單把它當做青年時代一時的幻夢,並且為了使其能夠持續下去,能夠加強和充實起來,作出了頑強的努力。井上氏沒有成為西域學者穸也沒有成為西域探險家,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撰寫小說對井上氏來講,可以說就是將那個夢化為現實的過程。

井上氏雖寫過很多歷史小說,但這裡收集的每一篇作品,比起他常以日本戰國時代成其他時代作為題材的作品,態度上有著根本的不同。他曾在《蒼狼》的跋中講:「這裡附帶提一下,《蒼狼》作為我的歷史小說,除了短篇以外,是繼《天平之甍》、《樓蘭》、《敦煌》之後的第四篇作品。」他指的短篇恐怕要算《異域人》、《僧行賀的淚》、《洪水》等作品了。至於《戰國無賴》、《風林火山》等長篇,井上氏親自將它們從歷史小說一類排除出去了。

井上氏寫《天平之甍》時,稱之為事實小說。當然,這裡所說的事實並非是原原本本的意思,而是指以尊重事實的態度來撰寫小說的意思。《天平之甍》也好,《蒼狼》也好,誠然都是驅使了想像力的,但與此同時,尊重史實中存在的「自然」也起著強大的作用。這是因為井上氏從青年時代以來培植出來的夢就是打算再次構築歷史的夢。

我們從作者要跟古人講話的感情中,可以看出井上氏倍感孤獨的心情。他把無法對任何人講出的感受,變成了對古人訴說的語言。並且在這種情況下,井上氏尤其喜歡選擇由於被無法訴說的熱情所驅使在異域活動的人們。這些人是對自己活動的真實意義被埋沒,不為任何人知道而又毫不介意的孤獨者。在井上氏的作品裡出現的人物,正是作者夢幻中所嚮往的馳驅在沙漠中的自已。

收錄在這裡的作品中,最早的是刊登在昭和二十五年四月號《新潮雜誌》上的《漆胡樽》。當年一月,作者的《鬥牛》榮獲芥川獎,從這裡可以看出,井上氏剛剛嶄露頭角就開始寫了嚮往西域的夢。

昭和二十一年秋,在奈良舉辦了正倉院御物展。當時井上氏作為學藝部的記者去採集素材,看到稱為漆胡樽的器具,異常的感動。可以想像到它是公元前西域的酒宴用具,可它怎麼會收藏在日本古代宮廷的寶物庫之中呢了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它使井上氏描繪出了絲綢之路的形象。在它沿著西域沙漠的旅途,直至被大和朝廷所收藏的漫長途徑上,井上氏驅使想像,從而構思了四五篇故事。遊動不定的羅布湖後來被作者寫成了一篇壯麗的作品《樓蘭》,在這個湖畔的綠洲上建築樓蘭城而定居下來的伊朗系居民,為了尋找新的水源,向鄯善進行大遷移。井上氏聯繫到這個移動的隊伍中的一個青年,描寫出漆胡樽的命運。這個器具經歷過前漢盛期、後漢衰期,最後於日本的天平御代由遣唐使佐伯今毛人一行裝船帶回了日本,存藏在正倉院深處。經過一千二百年,到昭和二十一年才暴露其黑漆的肌體,被搬至戶外,沐浴著秋天白色的陽光。

如上所述,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件器物,它輾轉流傳的悲慘命運便是主題。轉年,井上氏又寫了一篇以器物為主人公的《玉碗記》。由安閑天皇陵墓出土的稱作玉碗的雕花器皿與正倉院御物白琉璃碗一模一樣。年輕的考古學者推定兩者都是被斯肅霜王朝的物品,假想它們是運經漫長的絲綢之路、渡過大海的,被獻予安閑天皇及皇后每人一件。不知何日,失散了的兩件器物過了一千幾百年又靜靜地陳列在正倉院的一室中。那感人的相遇是由「我」來作見證的。

這兩篇作品可以說是姐妹篇,都是井上氏對絲綢之路的憧憬的結晶。其主人公都不是人,也許在井上氏心裡有種厭人的影子,所以對這些器物往往產生比人更加親切的感覺。

這個漆胡蹲的命運雖是作為考古學者戶田龍英的幻想講出來的,但是提到戶田的幻想也就是井上氏自身的幻想。戶田告訴作者,在他的眼裡這個巨大角形器物好象是個用它黑色的表面正在呼吸著的生物。並說它其實是一個隕石。說隕石當然界是個比喻。在戶田陳述隕石的話語中,象是強調說明它是從哪兒落到人間世界上來的不帶污穢的世外之物的意思。這種心情,與《澄賢記錄》一書里的「我」,於高野山上仰望星空的一瞬間掠過心頭的悲哀感一脈相通。人們是把那個隱藏在自己孤獨生活中的小小真情恰如從天而降的隕石一樣地收藏下來的。而這些就是井上氏撰寫小說去尋求歷史的根本動機。

《異域人》於昭和二十九年七月發表在《群象》雜誌上。井上氏去西域的夢,在這篇作品裡正式成型,它是以後的《樓蘭》、《敦煌》、《洪水》、《蒼狼》等小說的先驅作。本篇是後漢人班超的傳記。關於班超,井上氏在前邊提到的《西域》中寫過小傳。井上氏對西域的嚮往首先表現為對將半生獻給西域的班超的深切的熱愛。班超是抱著純潔的情感奔赴西域的人,是以堅強的意志完成使命的男子漢。井上氏自己沒有成為現實的夢,在班超的身上實現了。

井上氏在探索班超在西域三十年的活動。班超出使西域時已年過四十二歲,這一點對正值中年的小說家井上氏來說,人們不會認為他在寫與他無關的事。井上氏描寫的身處西域的班超的行動,感人的場面是不少的。雖然寫得簡單扼要,但千萬不可忽略過去。例如滯留在都善的過程中,忽然受到冷遇,察知匈奴的部隊已經接近,在烈風中夜襲他們的營帳,使敵人敗退的果敢;又比比如接到漢室傳來還朝的命令,因被于田人拖住挽留而退駐的心情;再比如由於多年艱難與共的疏勒王的背叛,人之間的信用被踐踏的孤獨感。這些大致都是根據《後漢書》的《班超傳》中的插話寫成的,但在這簡潔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存在著想像形成井上氏文體的渴望。在這一點上,與井上氏的娛樂性諸作品要加以區分。

這個小說的精彩處在結尾部分。七十一歲高齡再不能夠勝任班超,時隔三十年回到了洛陽,在那裡他看到因自己長年的勞苦,以一副奇怪的樣子走在街上那裡排列著出賣胡國產物的店鋪,街上胡人風俗明顯,行人的服裝華麗得眼花繚亂。他三十年來的勞苦就是為了看到這樣的結果嗎?而且他在沙漠的黃塵中改變了皮膚和眼睛的顏色,以至幼童呼喚他「胡人!」

他見到自己的無償努力在這裡竟想不到的以奇怪的形式毀掉。在他死前的二十餘天時才知道自己為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化作了一枕黃梁,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呀里他死後五年,漢室就放棄了西域,再次關閉玉門關。

井上氏曾被徵兵參與大陸戰爭。不!有眾多的日本人被驅使毫無意義地去送死。班超並不是被驅趕去的,而是他自願奔赴西域,而且還獻出了自己的一生以說兩者之間有著共同之處。在一切都是徒勞的這一點上,可多如螻蟻人們的營生,在歷史的盲目意志面前也被無情地吞沒下去,這樣的事實在井上氏的心裡也許會引起一些感慨吧:

在最後一節中,班超的勞苦到如今竟一下子變成毫無意義的了,一切都翻了個個兒,這給井上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又自問班超的半生真的沒有意義嗎?接著他回答的是「不!」區別人的行為是有意義呢還是無意義,這是超越了人的意志的。人的歷史說到底是建築在無數人的行為的基礎上的。我們從歷史的背後可不斷地聽到鬼啾啾的聲音,如果是尊重活著的人的真實性的話,那麼對班超的熱情和行為也絕不能說沒有意義。

《僧行賀的淚》和《天平之甍》不是西域小說,而都是關於奈良時期遣唐留學僧的小說。據井上氏看來,留學僧的渡海航線可以說是處於絲綢之路的延長線上。

行賀和仙雲是天平勝寶四年(七五二年)乘第十次遣唐船入唐的留學僧。小說中出場的還有當時的大使藤原清河、副使大伴古麿和吉備真備、乘第八次遣唐船(七一七年)入唐未歸的留學生阿倍仲麻呂等歷史上著名的人物。作者以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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