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9

大哥跑回廣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時候,你們底下幾個子女都動員爸爸給原單位寫信,要求落實政策。那時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長莫及,只有二哥可以從成都趕到縣裡同爸爸面談。

據說爸爸一聽二哥開口說應要求落實政策就光火了。

爸爸說大哥跑回廣州活動是「胡鬧」,說他就該被遣送原籍,部隊當時那樣做「一點也沒有錯」,又拍著桌子說:「莫把我和那個壞東西混為一談!我是革命幹部光榮退休,他是犯錯誤下來改造!」還說:「在這裡跟貧下中農在一起有什麼不好?我才不要你們照顧!我討厭城市!我喜歡農村!」

但據媽媽私下裡跟二哥說,爸爸心裡頭其實十分的矛盾,聽到越來越多以往被錯打錯劃和粗暴處置的幹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當然也感到自己這些年來被如此對待十分地委屈和難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軟更不容他採取任何主動,他就總是跟媽媽嘮叨,什麼這個人歷史上真有嚴重問題,怎麼可能重返單位工作?那個人確有「惡攻」言行所以罪該下放又怎麼可以請回城裡教書?他不能懷疑那些消息的真確,便斷定「這都是一時的翻案之風,早晚會遭到反擊」,聲稱,「我是一心一意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在這裡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卻又多次對媽媽流露:「到底年紀大了,這個地方的茅廁上起來實在惱火啊,要是還有單元房住有個抽水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幾十年的家底兒,教起學生來總比那些個新手省力啊……」

被爸爸視為十惡不赦的大哥竟被共產黨大赦善待了。消息傳來,爸爸不是高興而是氣惱,媽媽把大哥的來信遞給他,他一把扔到地上,總算沒有扯碎,大哥給爸爸媽媽寄去的花旗人蔘茶(是用補發的工資倒換成一部分外幣兌換券,在廣州友誼商店買的,彌足珍貴),媽媽取出來以後便不敢向爸爸顯示,也不敢貿然衝出來給爸爸喝。

大哥的死訊傳來,媽媽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爸爸,爸爸聽了竟說:「死了好,這就清凈了。你要哭另外找個地方哭,我不要聽!」

但那以後沒幾個月,爸爸突發腦溢血,也去世了。

在那另外一個我們生人難以捉摸的世界裡,爸爸和大哥還是互不相容嗎?

永遠結算不清的父子之仇!

10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現。

多年不見。儘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離北京很近,但同你很少聯繫。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誰都怕別人突然跑來打擾。誰也都沒有無端跑去敘舊的閑情雅緻。

二表姐剛隨一個天津的考察團訪美歸來。她因為英語口語極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身又是工程師,有專業知識,說起行業英語也得心應手,所以不僅她所在的設計院組團出國總少不了讓她當秘書長兼口譯,許多外單位還經常來借用她。開頭她頗得意,後來便有厭倦之感。

這一回因為出訪團從團長副團長起不知怎麼的都打算在北京的「出國人員服務部」用外匯指標購買洋貨,買妥直接從北京運回家中,而不願回到天津再買,二表姐卻無購貨興趣,所以就與他們「脫鉤」,抽空跑到你處聚聚,當晚再與他們匯合,乘麵包車回津。

你同二表姐坐在長餐桌兩邊娓娓談心。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輪滿月,當年的豐腴和鮮美都幾無痕迹,下頦變尖了,眼角的魚尾雖經化妝掩飾,到底仍難藏匿,但一笑一顰之間,卻依舊風度不凡,加以穿著洋而雅,簡而精,對面望去,倒頗有薄雲掩弦月之感。

東一句西一句。啜飲著信陽毛尖泡製的冰茶。

……在華盛頓,去尋找了那當年隨父母住過的小樓,當年那是中國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產不知屬於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響了門鈴。門縫裡一張西洋老太婆的臉,滿布疑惑,雙眼更流露出對黃種人的不信任,但月明表姐一開口英語那麼地道,且扼要地說明了原委,伊便允許她進入了……大客廳,小客廳,迴旋樓梯,陽台,閣樓……少女期的往事,一一襲上心頭。當走進那間當年她同姐姐霞明合住的房間時,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眼淚,陪她走來走去的西洋老太婆理解了她,將她攬到懷中,拍著她脊背說:「哦,親愛的,我們都有丟失的歲月,都有……」

……記得那時官邸中雇得有保姆、男僕、廚師多人,都是白種人,你姑媽曾很得意地對晚輩們說過:「那時候我跟你姑爹偏不雇亞洲人,也不雇黑人,偏雇白人,我們就是要白種人伺候我們!」但共產黨並不細究你姑爹姑媽那時候雇的是什麼人種懷著怎樣的足堪肯定的民族情緒,即使後來姑爹起了義,也認定那是一段反動歷史……

……在波士頓附近的小鎮上遇見了香姑姑,準確地說是香姑姑自己打電話來找到她的,香姑姑就還有那麼大的本事,只根據一個她到了美國的模糊消息,便能查明她的行蹤,並將電話打到她只住一夜的旅館房間……香姑姑讓女婿開車來接她,去見面——又並非到女婿家,而是到另外一個老朋友家……去了月明表姐就發現那香姑姑所說的老朋友其實是當年重慶自己家中的常客,準確地說那並非香姑姑的什麼老朋友而是姑媽的老朋友,但香姑姑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或者說吸附力,讓人家把她當成了最好的朋友予以接待……香姑姑儼然一副僑寓美國多年的派頭,不知底里的人誰能想像到她一度在青海大柴旦的土坯房裡生活過8年,並且那時有個口頭禪是:「這個思想改造可是頂頂要緊的啊!」

……都一迭聲地問姑媽的近況,月明表姐自然說好,問為什麼不到美國來玩玩?月明表姐心中暗笑,因為你們光是空口問,誰發邀請?誰作經濟擔保?機票款誰付?……便只說總的狀況很好,只是最近身體有點小恙恐怕一時難以遠行……

香姑姑與其說是為了與月明表姐歡聚為了問候姑媽,不如說是為了向月明表姐並透過月明表姐向姑媽展示她那老來俏的新生活……

……姑媽生活得怎樣?很難說不好,但實在是頗為怪異。「文革」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後,就讓姑媽遷到了一處平房中,那平房質量不錯,除廚房外有兩大間她一個人住也還過得去,請個保姆白天來照顧她的生活倒也不勞她自己做飯洗衣,但卻沒有了自己獨用的廁所,必得到院里公用廁所去方便,那公廁不僅簡陋,且使用者不講公德因而總是骯髒不堪……兒女們去看望她時總勸她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因為年紀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廁所一不小心滑倒暈厥那後果不堪設想,應請求給換一處有衛生間的住宅居住,她便厲聲駁斥:「我蔣一溪一生革命,從來沒向組織上伸過手!」可怎麼跟她對話呢?她總覺得1925年隨爺爺跑到廣州加入何香凝主持的婦女運動講習所是革命;1928年到天津參加市黨部的婦女部工作是革命,因該國民黨市黨部不服從南京國民黨中央的指示後被解散改組,她參加了抗議活動,自然更是革命;再後來她被國民黨以公費派往法國留學,學幼兒教育,因擔保人是何香凝,因而亦屬革命;再後來她嫁了姑爹,因姑爹在國民黨軍隊中非蔣介石嫡系,據說在她支持下又抵制過派往「剿共」前線的命令,因而還是革命;後來抗日戰爭期間姑爹沒帶兵去跟共產黨搞摩擦而是參與了開往緬甸的遠征軍,從而是繼續革命;抗日戰爭勝利後姑爹赴加拿大、美國擔任大使館武官,參與了許多戰後清算德意日法西斯的外交活動,她作為武官夫人也頻頻出場,焉能說不是革命: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開赴大西南時,明明姑爹和她可以帶領一家子隨蔣介石飛往台灣,卻毅然地宣布了起義,封存了物資,維持了市面秩序,使解放軍得以和平進入,當然是最充分最徹底的革命……確實,在這一環又一環的革命進程中,她也曾住過豪華宅邸,享受過超常待遇,但那都是「組織上」安排的、給予的,「我什麼時候伸過手?!」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兩邊,品著茗探索姑媽這種心理邏輯和精神狀態的深處隱秘,姑媽真的相信自己具有無可挑剔的革命生涯和無可爭辯的革命者身份么?在她那些語言符碼背後,是不是有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惶恐和畏懼?……

……後來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將何先生當年的幾個女弟子請到北京,給她們提供良好的條件,以撰寫關於何先生的回憶文字,你去姑媽她們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媽,並幫助姑媽整理寫出的文稿,結果你發現姑媽和那幾位同輩老太太有些行為真是滑稽透頂……

……廖承志專門派了一輛小轎車,供她們必要時使用,但在食堂同桌進餐時,你便也許會聽到她們一個在說:「我今天坐公共汽車去看了侄女兒,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個則說:「讓晚輩到這裡來看我吧,我要抓緊回憶錄的寫作,我可沒有往外跑的時間!」而再一位,比如說姑媽,便會冷笑著以「後來居上」的口氣說:「看來看去有什麼意思?新社會講究什麼虛禮!我侄兒來這裡不是為了看我跟我扯什麼閑篇,他是作家,來是為了幫我給文章潤色!」……她們拒不用那車,令年輕的司機大惑不解,而她們又爭先恐後地給那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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