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1

還記得那張照片,還記得。

照片上是兩個穿西裝的少年,一個瘦些矮些,一個高些胖些。瘦些矮些的兩隻眼睛很有神,直視著鏡頭;高些胖些的兩眼斜睨著一側,臉上是一種顢頇的神情,而且,從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他的腦門上、下巴上都疙疙瘩瘩地長著一些瘡。

那張照片後來在「文革」、「造反派」抄家的時候,從父親那裡抄走了,後來落實政策退還抄走的照片時,沒有發現這一張,想來一定是混亂中給弄丟了——沒有人會截留那張照片,對於外人來說,那是一張極其無聊、乏味的照片。

他在小時候多次看到過那張照片,現在照片不知所終,他卻一閉眼仍能複製出來。

照片上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2

父母剛過20歲就生下了大哥。大哥剛滿一歲又生下了二哥。兩個只差一歲的親兄弟長相和性格竟截然不同。

大哥直到成年以後,仍個子不高,始終沒發過胖,但他從兒童時期便渾身充溢著彷彿隨時要爆炸開來的精力,而且膽子奇大。母親多次講起過大哥小時候的一樁事——那並不是惟一的或特別突出的事,母親不過是用其舉例舉得習慣了而已——那時他剛上小學,才七八歲的樣子。有一天,他就自己做了一個鞦韆,盪起鞦韆來了;怎樣的一個鞦韆?那時候父親在寧波海關當外班驗估員,宿舍在一條巷子里,那巷子很窄,兩邊相對的三層水泥樓房之間,大約只有兩米的間隔,大哥便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塊大約三米的木板,爬到樓頂上隨便地往兩邊的樓沿一放,木板上套下一條繩索,成環形,他自己便坐到那繩環上,開心地盪起鞦韆來,而且越盪擺幅越大。那木板隨著他的盪動在逐漸地滑移,眼看著一端的木板已經快要脫離樓頂……當時,望見這一類似雜技表演的鄰居們全都驚惶起來,一位從窗口探頭張望的太太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媽媽被喚出望見這情景時,雙手捂在胸前不知所措……後來大哥是如何停止盪動,如何回到屋頂,如何安全回家,都不記得母親是怎樣交代的了,單記得母親所形容出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一想起大哥,這一幕還會如電影般地在腦海中放映出來……

據母親說大哥從小就經常挨父親的打,像盪鞦韆這種行為,打得還輕,他在學堂里的淘氣行為,危及別的同學,使家裡丟臉,那就打得很重了。比如說有一次上唱遊課(相當於如今體育課),他趁老師眼瞧不見,將大家共玩的一隻皮球用力擲進操場邊一棵老桑樹樹榦上的一個窟窿里了,還跳著腳拍手自我叫好……母親說為那事父親打他的屁股,邊打邊命令趴伏在凳子上的大哥認錯,而大哥就是不認錯,不僅不認錯,還咬緊牙關不哭,屁股被打得腫起老高還不哭。最後就氣得父親去找錐子來要往他屁股上扎,母親過去死死抱住父親胳膊哭著求情,才算沒紮上去……

二哥卻一生下來就很溫馴,甚至溫馴得令父母懷疑他是否有些弱智。但二哥飯量很大,又愛吃零食,因而很快個頭就超出了大哥,並且發育成一個小胖子。不過二哥身體並不好,經常傷風,長流著鼻涕,一到夏天就滿頭生瘡,形象很為不雅。那時家裡經濟狀況足稱小康,父母給他們西裝革履地裝扮起來,又一定要送進學費昂貴的教會小學讀書。兩個人學習成績都很差。大哥是鬼聰明、賊淘氣,但心思不用到功課上;二哥是絕不淘氣,卻讓老師感到死不開竅。大哥在學校里經常欺侮別人,二哥卻經常受別人欺侮。兩個人不在一個年級一個班,但上學時一塊兒去,放學時在校門口一塊兒結伴回家。常常是放學匯合時,大哥見比他高出半頭,也寬出一塊的二哥,鼻孔里掛出兩串鼻涕,眼淚汪汪的一臉委屈,便問:「哪一個又欺侮你了?」二哥便總先是發獃,又緩緩搖頭。大哥急了,便又大聲再問一遍:「究竟哪一個嘛?」於是二哥便嘴裡含著棉花般地說出一個同學的名字來,自然是綽號,如「鯉魚頭」、「大湯糰」之類,大哥便讓二哥在校門口站著不動,一徑去尋那「鯉魚頭」、「大湯糰」去,尋到了,也不詢問,劈頭便打,對方逃跑,便追趕,趕上再打,直到打得「唉喲」連聲,討饒不止。最後賭咒發誓:「再也不敢欺侮你弟弟了!」大哥這才罷休;也有並不逃跑、討饒、服輸的,便扭住對打,打成平手,雙雙衝出圍觀的人群,互相扭頭恨恨地罵:「下回再來!看你還敢不敢!」大哥便會臉上身上掛著彩地回到二哥身邊,二哥也不知感激,兩人便往家裡而去……那被大哥一時打敗的,事後未必真的履行誓言,那打成平手的更憋著要出氣。結果是二哥再去上學時又再受欺侮,大哥得知便再去替弟弟報仇……

大哥這樣打架,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校方注意,校方便把父親請到學校去,校長親自接待,很客氣,告訴父親鑒於大哥這種情況,他們只能請他將大哥領回家中。為顧全海關職員的名聲,他們這樣做不叫開除,也不叫斥退(是一種比開除級別低些的處分,被斥退者一般較被開除者容易轉到別的學校讀書),而叫默退,即不出告示不揚惡名,蔫不唧唧地將學生除名,這樣就完全不影響大哥另換一個學校去繼續學業……父親聽完少不得暫時按捺住心中一腔怒火,回到家中,便又發狠地打大哥的屁股,奇怪的是這時二哥並不跑到父親跟前為大哥說情,比如說一聲:「爸,哥是為了我受欺侮,才跟別人打架的……」而是只知在一旁嚇得吸著鼻涕哭泣;大哥依舊不討饒、不哭,也並不解釋自己找人打架的緣由……媽媽則在一旁嘆氣。

大哥換了另一所私立小學,學費也不低,教學質量卻差多了,但他仍舊惹是生非,沒念多久,便被斥退。據說父親氣得面如金紙,卻沒有為斥退再打大哥,我記得母親回憶起那時的情形,是這樣說的:「你爸爸認定你大哥是塊不可雕的朽木,從那時候起他就討厭他,再沒給過你大哥一個笑臉……」

3

大哥二哥都比他大十幾歲,他懂事時大哥二哥都已經是青年了。他只和比他大八歲的阿姐玩,有時候也和比他大十多歲的小哥玩。他的童年時代是在山城重慶度過的。那時候他家不住在城裡而住在南岸,從他家的陽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整個山城的剪影,經常籠罩在灰霧中,入夜則閃爍著萬家燈火。大哥斷斷續續地讀書,沒讀完中學就讀不下去了,他父親便給大哥在海關找了個差事。那一時期的大哥在他印象中是一個極為模糊的存在。他不記得那時關於大哥的一切,除了那一天父親摔碗的一幕。

詳情他長大後聽母親講過,但他後來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值得記憶的事情,因而終究還是又不知其然了。總之,那時候的大哥經常同父親衝撞,他還記得母親有一次把家裡的水果刀、剪子一類利器都藏到了裝大米的缸子里,他後來懂得了那是為什麼,當時卻只覺得好玩,很為自己掌握了那樣一樁秘密而得意,並曾跑去向剛放學回到家裡的阿姐報告那有趣的發現……再有就記得那一天大家圍桌吃飯,吃的是麵條,一種澆著十分可口的肉臊子的臊子面;父親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著什麼,母親和阿姐等大概都緊張而擔憂地望著那不能相容的父子倆,而他卻懵懵懂懂地只在那裡單揀肉臊子吃,弄得嘴角上糊滿褐色的滷汁……忽然父親把一整碗沒怎麼吃的臊子面往地板上用力一摔,站起來厲聲指著屋門對大哥吼:「滾!你給我滾!你再莫回來!」

「滾就滾!我再不會回來!」

大哥「呼」地站起身來,扭頭便朝屋門外大步走了出去,轉瞬消失。

惟獨這短暫的一幕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記憶中。那一年他大概還不足四歲。

母親當時為什麼不站起來阻攔大哥?據母親後來說,父親和大哥的衝撞次數已經太多,她雖憂心忡忡,畢竟又司空見慣,且這一夫一子都是暴烈的脾氣,氣頭上誰也聽不進她的勸阻——更主要的是,母親以為那一回大哥也無非如同以往一樣,天黑凈時也便回家,或至多賭氣到他的朋友處待上幾天,過幾天後身上的錢花光了自然還是回來。

但那一回大哥卻真的一去不返。

大哥離家出走後他懷念過大哥嗎?他向父親母親阿姐小哥他們這樣詢問過嗎:「大哥呢?大哥怎麼不回家呀?大哥到哪兒去了呀?」據他父母阿姐小哥等回憶,他沒有那樣的表現,他一句沒有問過。他照常同家裡的大黑貓嬉戲。

大哥扭頭走出家門的第二天,母親便開始著急,阿姐小哥他們分頭去大哥可能借宿的親朋家找過,毫無蹤影,更無消息……三天四天,一周半月,大哥不知所往,下落不明。但父親不容家裡人提及大哥,有一天更在飯桌上莊嚴地宣布:「我只當沒生這麼個兒子!你們也要只當沒他這麼個人!」

4

大哥出走的一幕演出時二哥不在場。二哥那時候不在重慶而在樂山,他初中畢業以後考取了樂山的一所技術學校,學木材加工。

二哥屬於那種晚熟型的人。直到初中階段他還笨得出奇,不僅功課成績很差,那時候學校教師除了給學生評定操行評語還要評定一種「情趣」分,他竟總是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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