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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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心煩的時候,我就抻過一張紙來,在上面先寫一行「我究竟在煩些什麼?」然後開列出1、2、3、4……開列完了逐項冷靜地考慮,將它們再分成A、B、C或更多一點的級別,接下去就能把C級以下的逐項划去——這其實很不值得發煩,這其實很容易排除或實現,這是「自作多情」,等等——剩下的幾條,集中精神想想,而且盡量往好處、寬處想。最後,望著那張紙,心裡就鬆快多了,儘管事態一點變化也沒有。

曹叔和八娘一家回北京很久了,我父母還未給落實政策,原在北京工作的阿姐和二哥也還未回到北京;我自己雖娶妻生子,建立了小小的家庭,聊可自慰,但事業上困阻頗大,經濟上甚為拮据,煩惱事真是一大堆。

那幾年裡,我在北京惟一的親戚,就是曹叔八娘一家,出於對他們的關心,有一天我也抻過一張紙,為他們開出一串他們的煩惱,綜合分析了他們的各項煩惱以後,我把所有的箭頭都集中到一個字上,並用紅鉛筆把那個字重重地圈了起來。那是一個「房」字。

澗表妹雖然對調回了北京,卻並無宿舍可住,辦對調手續時,接收單位就把話說在前頭了——人可以來,住房請自理——她回到北京便給家裡買了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床,讓涓表妹睡下頭,她自己睡上頭,鐵架上下鋪緊挨著曹叔和八娘的雙人床,當中拉一幅布簾,這樣睡了些時候,曹叔感到很不自在,後就換成八娘和涓表妹睡雙人床,澗表妹睡上下鋪的下鋪,曹叔每天晚上爬到上鋪去睡。但這樣睡了一陣,又因為曹叔塊頭兒太大,一翻身就滿屋子的咔啦咔啦響,澗表妹說簡直是地震,最後曹叔和澗表妹又易了位——別忘了外面廚房中還有爺爺,爺爺身體垮了下來,晚上忍不住地咳嗽;全家這樣地睡覺在盛夏尤為痛苦。

他們合用的空間如此之小,卻又至少總有三個人白天仍要留在家中,爺爺不必說了,八娘因為確診為冠心病,提前退休了;涓表妹因為考大學失利,決心在家複習一年重上考場;這樣就引出了許多難以避免的摩擦。

當然,希望在前,曹叔他們機關正蓋宿舍大樓,大樓剛打基礎,機關的分房委員會已經開始工作。為了公平合理,根據十多種因素給每個人打分,我聽八娘給我念叨過,他們有希望分到三居室的單元,關鍵在有爺爺同住,因為三代人比兩代人多五分,倘若他們的三代人是有一位奶奶或姥姥,因為他們是兩個女兒,那就要在從五分里扣去兩分,因為人家覺得女兒可以同奶奶或姥姥同住一屋。

那一陣子我去曹叔八娘那裡,或偶爾曹叔八娘到我的小家庭來,我們的話題往往不知不覺地就轉到了房子上。澗表妹很少到我家來,涓表妹根本就不來,因為她自從考大學失利以後,就抱定了某種其實是過分的決心。據曹叔八娘說她在家跟他們話也很少,跟姐姐和爺爺甚至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天到晚坐在屋角的書桌前溫書——那書桌別人都自覺地不用,盡著她獨享——我去他們家時,她往往頭也不抬地繼續背書、做題,所以我對她留下的印象,只有兩個反射著光影的近視鏡的圓片兒,以及偶爾發出的「你們聲音小點兒行不行?!」的呼聲;吃飯她往往不到廚房的小桌邊,而由八娘把飯菜給她端到書桌上去。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敲我們住的那間平房小屋的門,開門一看我愣住了:是涓表妹。我把她讓進屋來,只覺得眼前是她那副高度近視鏡的圓片兒冷冷地放著光。我簡直想不出她跑來找我的道理。她摘下了眼鏡,我這才發現她原來也有一雙富有感情的眼睛,我看見她眼眶裡蓄滿淚水,她掏出手帕去揩那淚水,這時我心裡一緊,慌慌地問:「怎麼了?」她用悲戚的聲音告訴我:「爺爺死了……我爸突然犯病,我媽讓你去幫忙……」

我舉起腳就跟涓表妹到了八娘家,幫著料理一切。我發現不僅曹叔在失去父親以後從內心裡迸發出了強烈的人子之情,八娘和表妹們也都真的流瀉出超乎我預料的悲痛。原來爺爺在大限來臨之前,掙扎著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沒能為分房子堅持到底……」的確,按分房委員會的計分法及規定,他家爺爺一死,他們就不再可能分到三居室而只能分到兩居室。

當我陪著曹叔去寄存曹爺爺的骨灰盒時,我痛切地感覺到那盒骨灰在分房計分表中值整整五分。我腦子裡不知為什麼浮出了那衚衕院中的土山和四角亭。後來我再騎車去那院牆外張望,土山連同四角亭都沒有了,那裡正在蓋一座樓房。原有的居民都遷走了,因此我也不可能在那裡遇上一位端著臟土盆倒垃圾的小腳老太太了。去了,去了,該去的都在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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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在去,來的倒也在來。企盼的和未曾料到的,該來的都來。

80年代以後,我自己家的各個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良性變化,這暫且不說它;曹叔八娘一家也日漸好轉起來,頭一項,就是終於住進了新住宅區——團結湖的單元樓,而且分到的是三居室——曹爺爺臨終遺言傳出去以後,引起了普遍的同情;而且不僅家裡明擺著有兩個大女兒,沁表妹在上海的戶口問題遇到了麻煩,她很可能不得不按有關「幹校子女」的政策仍遷回北京,這就更促成了三居室的到手。

曹叔他們高高興興地遷入新居以後,八娘就到上海去了,一來去看望多年不見的兄妹,二來好把沁表妹的戶口歸屬落實——這倒不成為她的心病,因為無論沁表妹最後是在上海落戶還是回北京團聚,都令人高興,只要不再懸著就好。此外還有一樁喜事——四娘那已經35歲多年落實不了對象的兒子沈錫松,終於宣布要在國慶節結婚,八娘正好可以趕上他的婚禮,熱鬧一番。

八娘去到上海一周,忽然一天中午曹叔到我家來,愛人上工去了,我不會做飯,便請曹叔上什剎海邊銀錠橋畔的烤肉季去小酌。直到落座以後,我才發現曹叔眼神有些異樣。我原以為他是八娘不在,發悶無聊才來找我消遣消遣的,看他那眼神我猜想是家裡出了點什麼事,是澗表妹又有什麼古怪的表現?是涓表妹高考再一次失利後精神狀態不能穩定?我只是望著曹叔,等他開口。

我們的座位靠窗,望出去是湖畔高高的楊樹,以及它們倒映在湖中又被微風吹得不斷抖動的圖像,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在湖邊倚著鐵柵欄打瞌睡,那些插在玻璃匣子內外的糖葫蘆無人問津,倒引來了幾隻粉蝶上下翻飛;曹叔望著窗外良久,才呷了一口白酒,幽幽地對我說:「你四娘沒有了……」

我吃了一驚。四娘我與她相處的時間很短,就是有一年她從上海來北京散心,住在八娘家中,那時候澗表妹她們都還小,我曾陪她及八娘帶著頭兩個表妹去游頤和園,當中要換幾次車,每次一擠上公共汽車四娘就搶著去為大家買票,那陣式就像在搶銀行似的,倘若大家不是從同一個車門上的,她買妥票後總要扯著大嗓門用地道的四川話嚷:「買了票了啊!八妹你們就莫買了啊!」那聲音響徹全車,引得許多人既張望她又轉頭張望猜想中的「八妹你們」,每回都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四娘在任何場合都使用這種大嗓門講話,在家裡也是如此,而且那口氣聽去大半像是在吵架:「唷!你把它放穩當些嘛!」「哪個說的啊!那啷么得行啊!」「完了!未必哪個是哄你們么!」其實,她那麼甩著大嗓門講話不僅絕非吵架,而且是誠心誠意地傾瀉著親熱。這也許是我們四川人的一大特點,所謂談話十分「展勁」。前幾年我回四川住在一家旅店中,傍晚時剛在床上靠靠想養會兒神,就聽見走廊里好一陣吵罵聲,幾個人都甩著大嗓門,聲音既高昂又急切,還夾雜著拍擊身體的聲音和尖叫,我實在忍不住了,遂起身出門勸架,哪知定睛一看,是幾位服務員在極為親熱的互相嬉戲,無論是他們互相切斷對方的話頭高聲笑罵,還是互相拍肩打背,以及尖聲叫喊,都只說明著他們心境的歡樂與生命力的旺盛。四娘便是一個典型的洋溢著歡樂精神的生命力旺盛的四川人。從未聽說過她有什麼病,年紀也不算太老,況且所鍾愛的獨生子又洞房花燭得大歡喜,她怎麼會「沒了」呢?

曹叔只顧喝酒,不怎麼夾菜。我勸他多嘗一點烤肉季的風味烤肉和甜味羊肉「它似蜜」,曹叔慢慢騰騰地夾口菜,呷口酒,兩眼不望著我而望著窗外,用一種彷彿在敘述非洲的什麼與我們全不相干的事情那樣一種口氣,淡然地向我報道:「你沁表妹打來個長途,讓我去上海接你八娘來。她被四娘的事弄懵了。你那表哥的婚事一切都籌辦好了,只等著在南京路上一家飯館請客辦事。就在要辦事的當天上午,你四娘忽然想上街再買一樣東西,她出門的時候你表哥勸過她,那東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買,何必這麼著急?她卻非去買不可。就那麼去了。結果,過馬路的時候,她從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的車頭前往前穿,一下子被忽然開過來的一輛運貨卡車撞倒,當場就死了。」

聽完這敘述我再吃不下菜,又是車禍!我茫茫然地望著窗外,湖水中漂著些楊樹葉,賣糖葫蘆的老頭在伸懶腰,斜對岸有個孩子在抖空竹,傳來陣陣嗡嗡的聲音。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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