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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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十幾年前在南郊的一幕:裝載活羊的悶罐小車沿著專用鐵路駛攏了那個肉聯廠的專用車站,車停後很快有人拉開了一扇扇鐵門。於是,一群群懵然無知的羊群便自動擁出車廂。在另外一些人的轟趕下順著一條鐵柵欄住的通道奔向一個寬大的倉庫——它們在那裡頂多只待上一夜,然後便被送去順序加以宰殺。

80年代中期出現了一個文筆優美的作家叫阿城,曾寫過一篇傳誦一時的散文,講在城北德勝門外看到從口外一路轟趕來也是供人宰殺的羊群,當想到那些羊竟然是自己把一身肉從幾百里外不勞人類耗費運輸工具而迢迢地運至屠場,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深思。

但他十幾年前目睹到那些羊群時,卻全然沒有悲愴的聯想。他的阿姐、姐夫屈晉勇、侄兒屈嘹和侄女蔣颯,也一定沒有。他們看到那景象甚至於非常快活。

城北的那些「走羊」也許會被分散地用老式方法非常殘忍地被宰殺掉,城南的這些「車羊」卻是用現代化的手段,吊起來按順序先被電擊失去知覺,然後才被「科學地」、非常「羊道」地肢解……他隨阿姐和勇哥參觀那肉聯廠的屠宰車間時很為新時代的技術進步而自豪。

他們高興,究其實,當然還並不是為了肉羊的豐收或屠宰技術的進步,而是因為經過「文化大革命」中連續數年、充滿奔波與不安的生活之後,阿姐一家終於又回到了北京。

在部隊那個文工團里,鞠琴、常延茂兩口子,還有屈晉勇,原是很本分的成員。但在令人難以把握又難以逃避的政治風浪中,他們在所謂「五·一三」事件中,都站錯了隊。所謂「五·一三」事件,就是1967年5月13日,軍隊中的一部分文工團成員在北京展覽館劇場演出蕭華將軍作詞的《長征組歌》大型演唱會,而另一部分文工團成員在據說是蕭華將軍本人的暗示或至少是默許下去衝擊了演出現場,不讓他們演成,雙方結果釀成了武鬥。那一場部隊文藝團體內部兩派群眾組織的衝突,很快由當時的林彪副主席和江青等「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的成員做出了裁決,他們判定演出的一方為「三軍無產階級革命派」,衝擊演出的一方為被「一小撮壞人」操縱的犯錯誤者。這樣,不久後鞠琴一家和勇哥一家便相繼被文工團下放,鞠琴一家去了江西,鞠琴和常延茂都分配在南昌一個部隊機關的宣傳部當幹事,勇哥被一傢伙下放到了海南島生產建設兵團,倒是給了他一個兵團文藝宣傳隊副隊長的職務,阿姐便在兵團下屬的一個技術學校里教書。阿姐不能適應海南島的生活,心理上總不能跟離開大陸的四面環海的島地認同,便一再要求勇哥想辦法調離海南島,回到大陸上去——哪兒都行,只要別一躺下睡覺便總感覺屋子外頭四面都是茫茫海水……後來想方設法托關係,總算調到了湛江,又轉到肇慶。在肇慶時,他們萬沒想到林彪自己構成了一個「九·一三」事件,林倉皇出逃,同老婆兒子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林的那些親信,黃永勝啦,吳法憲啦……全成了罪人。這樣,當年林和其親信所支持的「三軍無產階級革命派」,便不香了,而蕭華將軍卻又復出,因此當年「五·一三」事件中衝擊演出的一派,其罪名也便不再成立,這樣,因「五·一三」事件站錯了隊而被下放的文工團員們,便紛紛要求「平反」,要求返京,鞠琴一家沒等「四人幫」倒台便回到了北京,「四人幫」一倒,勇哥阿姐他們努力地爭取,鞠琴常延茂鼎力相助,這樣,在十幾年前的那個初秋,他們終於也如願以償。

勇哥回到北京,是用了「複員」的方式,這樣當然就不是回到文工團去重操紅氍毹上的舊業,而是分到了二商局下屬的肉聯廠,安排為工會主席。阿姐便相應安排到二商局所屬的一個食品研究所。

他記得,剛回到北京,在南郊的肉聯廠里,阿姐一家暫時住在一間不足15平方米的平房裡,運回來的許多傢具箱籠都仍然用棕繩草繩捆紮著,阿姐、勇哥和剛過10歲的颯颯合睡一張臨時借來的大木床,大木床一側剛好可以豎放一個長條櫃,已經14歲的嘹嘹晚上便到那上面睡覺。餘下的空間因為畢竟要居家過日子呈現出一片混亂的景象。屋子外頭有個臨時搭就的小廚房。因為是肉聯廠,又在郊外,所以蚊蠅格外多。他記得他頭一回去看望落下腳的阿姐一家時,被那屋裡屋外成團舞動的蒼蠅嚇了一跳,阿姐每在屋外炒好一盤菜,端到屋裡的小桌上,勇哥都要立即蓋上一張報紙,就那樣揭開報紙吃飯時,菜里還是免不了要落著幾個被熱油燙死的蒼蠅。他面對那個情境覺得難以下咽,但阿姐一家卻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管怎麼說他們吃的是北京飯了!

他記得,鞠琴約他們去看部隊文工團的新演出——鞠琴和常延茂也沒回到部隊文工團,而是到了一個地方的文工團,鞠琴參與組建合唱隊,常延茂作行政工作,但鞠琴同原文工團聯繫很密切,所以手裡常有大把原文工團演出的入場券——演出的地點不是別處,仍是那北京展覽館劇場,而演出的節目也並非什麼新的創作,仍是那蕭華的《長征組歌》。他注意到,在觀看演出的過程中,連平日最不把內心活動反映到臉上的常延茂,以及似乎淚腺里從無淚水的勇哥,臉上竟然也明白地寫出了滄桑之嘆,眼眶裡竟然也亮起了晶瑩之物,阿姐也在唏噓,最能以樂樂呵呵化解一切的鞠琴也眯著眼睛陷入了必定是沉重的思緒……是呀,將近10年的下放,始於斯,終於斯,繞了一圈,還是這個「組歌」,人生怎麼如此奇詭?

2

但剛從南方返回北京的阿姐,即便暫時落腳在那麼個地方,仍是心情大暢的。

阿姐甚至認為跑到肉聯廠最南端的內部車站,看火車御羊,也是一大快樂。他記得,幾乎他每一回去阿姐那裡,只要有運羊的火車來,阿姐勇哥便總招呼上他,帶著嘹嘹和颯颯,去看悶罐子車下羊。

確頗壯觀。一定比阿城在德勝門所見到的羊群不僅數目多而且更密聚。有的羊在悶罐車裡大概因吸氧不足已近乎昏迷,一下車便四蹄不穩打上了趔趄,而另一些羊大概不畏艱難生性強悍,一下車便四蹄高揚亂跑起來,一些轟羊的工人便不得不揚著鞭子驅趕那些遲慢的羊、管束那些逸出通道的羊,這時嘹嘹和颯颯便進入最亢奮的狀態,他們手中各持一根長長的柳條,跳躍著,跑動著,尖叫著,游弋著,為轟羊的工人助威——也同時添亂。因為有的羊本是溫馴地在往柵欄攔出的通道里跑,他們一吆喝,反倒慌張地逸出了應在的行列……但寥寥的幾個轟羊工人對兩個孩子的助威雖不甚歡迎,倒也並不反感。阿姐在那景象前面便咧開嘴笑,也不顧羊蹄掀起的昏黃沙塵——她笑,顯然並不是為了羊群,而是為了她的兩個孩子,從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欣慰於自己總算把生於北京的兒女又帶回了北京……

阿姐他們一家下放時,嘹嘹已能歡蹦亂跳,他見到已成為少年的嘹嘹那樣奔跑著趕羊,並不覺得奇怪,而嘹嘹在奔跑中也不時朝他投過親切的一瞥,彷彿要格外向小舅顯示出回到北京的快樂;颯颯卻不然了,阿姐他們南下時颯颯還是個完全不省事的、瘦小得可以裝進旅行袋拎著走的小丫頭。她對小舅根本沒有留下印象,而重逢後他對她也完全感到陌生,令他無比驚異的是雖然長高變大,卻依然顯得乾瘦精黑的颯颯,在揮舞柳樹枝轟趕羊群時竟比嘹嘹還要衝動激烈。她頭髮稀薄焦黃,在腦後結紮出兩根細細的短辮,一點兒沒有她媽媽少女時期頭髮烏黑豐茂乃至獲得「小辮」綽號那樣的丰采。她的胳膊和腿桿也顯得過分細長,惟有那「崩兒頭」下深眼窩裡的一雙大眼睛,煥發出阿姐青春期特有的炯炯神韻;他至今記得颯颯在那火車站轟羊的情景:簡陋的連衣裙在跑動中緊裹在她身上、大腿上,敞開的毛線外套下擺閃動著,她額上汗津津的,嘴裡不斷發出用粵語呼出的尖叫,在興奮的東攔西截的跑動中使勁地舞動手中的柳枝,一隻鞋跑丟了,便爽性甩掉另一隻鞋,光腳在那沙石地上跑,而她做這件事時,眼光只盯著羊,沒有一次朝他,或阿姐、勇哥站立的地方瞥視過……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比男孩更樂此不疲?他對外甥女颯颯的這種驚異感一直保持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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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阿姐本身可謂「百廢待舉」——首先他們連正式的宿舍還沒分到;兩個孩子雖然總算進入了附近的小學插班就讀,但因戶口未正式落定,也只能算是借讀;阿姐本是學農業機械的,食品研究所的技術工作與她的專業並不對口……但也許是感到前面的一切都充滿希望吧,阿姐不僅生氣勃勃地張羅著自己家的事,還生出了管閑事的雅興。

他記得那一天去看阿姐,勇哥沒下班,嘹嘹颯颯也沒放學,阿姐卻早已回到家中,一邊招呼進屋的他坐下一同折豆角,一邊對他說:「喂,你那些老同學裡,有沒有還沒有結婚的?我們所有個老姑娘,跟我特別親熱,我想她也實在該嫁人了……」

接著便絮絮地講起了那老姑娘的種種情況。

一開頭他沒聽進去。他只是望著阿姐,心裡無限感慨。阿姐明顯老了,南方的氣候水土使她本已偏黑的膚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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