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1

二十多年沒穿過這條衚衕了。

變化不是很大。

夾道的槐樹似乎也並沒有變粗。想來是童年時我人細,那時的槐樹望去便覺很粗。現在我人粗了,槐樹雖已增加許多年輪,我望去感覺上卻持平。不過槐樹是更高了。兩邊枝葉的密合度更稠了,陽光透過槐樹的綠冠絲絲縷縷地瀉下來,自行車響著清脆的鈴聲從身後駛來又擦身而過,白髮蒼蒼的老大媽提著菜籃緩緩地迎面而來。誰家院門邊,把門的槐樹枝椏上吊著鳥籠,鳥主人——一位乾瘦的老大爺坐在小竹椅上,不是仰靠椅背而是直腰垂頭地打著瞌睡,椅子邊擱著一隻沏好花茶的、纏著玻璃絲套子的果醬瓶……

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代。

不過我不願意回憶。回憶是個討厭的東西。我愛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忘卻。忘卻長得很醜,是個麻子,但麻子其實就是個篩子,他能幫我們恰到好處地篩下那些不必記憶的東西,只留下甜蜜、自豪與無所謂。人不嫌友丑。我擁抱篩子。

……漸漸走攏衚衕口,忽然發現一些赤膊男子在施工,一位不赤膊的男子似乎在指揮他們,或者在訓斥他們,而三三兩兩的路人或衚衕里的鄰居在一旁觀望。我走近一看,看出是在修一個存放小轎車的車庫,不消說,那是一座新翻修過的小院的組成部分。

我也站住圍觀,順便問身邊一位老大爺:「哪位首長的宅子?」

「首長?」老大爺白了我一眼,告訴我說。「首長沒有自個兒來監工的!是甘木匠的老七,搞個體大發了,燒包兒,擺譜哩!」

甘七?

對,甘木匠,他生了一大堆子女,不僅有甘七,那以後還有甘八、甘九……

我仔細端詳那甘七,吃了一驚,活脫脫就是當年的甘木匠啊!只是,當年的甘木匠不曾穿過他那樣的T恤;我不由得走上前去,我看出那T恤胸袋上有帶雙葉的花朵商標。啊,那是法國的大名牌「夢特嬌」,倘非水貨,那麼起碼值數百元人民幣;他腰上的皮帶,金燦燦的金屬帶頭上有兔頭標誌,那是美國的大名牌「花花公子」,看來當然是正宗貨,那就也起碼值二三百元人民幣……

甘七見我朝他走近,擰著眉毛,警惕地望著我。我則友好地朝他打招呼:「小七!」

甘七退了一步,斜眼上下打量我,問:「你哪位?」

「我當年也住這衚衕,咱們兩家是鄰居啊!你那時候還小,我也不大……我小學時候跟你大姐是同班同學……」

「我大姐?」甘七仍舊很不放心地盯著我,他似乎並不存在過什麼大姐。他完全是質問的口吻:「什麼大姐?她叫什麼?……」

「你大姐不是叫甘福雲么?」我熱切地說,「那時候她凈背著你抱著你,你怎麼忘了?」

我期待著他那僵硬的面容軟融下來,企盼著他眼中漾出記憶的波環,乃至泛出晶瑩的淚花,然而,顯然他同那位名叫忘卻的朋友關係更瓷,忘卻給予他的篩子上簡直全是碗大的篩孔,他簡直想不起誰曾經有過甘福雲這樣一個名字……

我在甘七和周圍人們詫異的目光中突然抽身離去,我快步走出那條衚衕,後悔自己不該一時興起重新去穿過它那幽長的身軀。然而,我那忘卻朋友卻突然細密了他的篩網,使我心上有些不算沉重也不算粗大的記憶,滾動在篩網上卻怎麼也跌落不下,毛毛磣磣的好生難過……

2

整個50年代,我家都住在那條衚衕的35號大院里。那時候,35號大院是部里的幾大宿舍院落之一。

那是很大的一所院落。估計在晚清的時候築成,並非貴族的宅院,所以院門並不堂皇,裡面也不按皇家釐定的格局建造。據傳是一位富商的私宅,原籍江南,所以除了垂花門以內的四合院,以及圍繞那內四合院的若干小偏院和代替院牆的淺進身房舍外,靠東邊一大片還有仿江南樣式的不算太小的花園,花園裡原有太湖石堆砌的小山、月洞門、之形走廊和小軒舍;又據說日本鬼子佔據北京時,宅主逃往南方,這院落成為了日本佔領軍的一所特務機構,因而到我們住進去時,院內的裝飾性建築和花木已被破壞得所剩無多,那花園部分尤其已失去原有光彩,稍能令人有愉快感的,只剩月洞門和一株極大的馬櫻花樹。那馬櫻花樹盛夏時如一柄巨傘,投下大片的陰涼,並且開出一茬又一茬芬芳的馬櫻花來。開敗的馬櫻花落到地上,並不即刻枯萎,拾起來湊成一把,擱到鼻子底下用那絲狀花瓣摩擦鼻孔,可以使你接連打出好些個很香的噴嚏來。

那時部里沒有冗員,住進宿舍大院的職工個個生龍活虎,各司其職,不過都是拉家帶口的,單身職工另有宿舍,不入此院。那時候似乎並無房荒的問題,那宿舍大院有好幾年都並未住滿,對入住的職工,總務處大概也有什麼級別給什麼待遇的某些規定,但大家似乎都採取了夠住就行的入住原則,因為剛從供給制轉換為薪金制,本來並不多的房租,對一些家裡人口多、負擔重的職工來說,便成了須精打細算、盡量節省的一項開支。因此,出現了這樣一種當今北京人難以理解的現象:本來可以住三間或四間房的家庭,他自己卻只要一間或兩間房住,為的是少付房租。

我父親算是解放前與地下黨合作的進步職員,解放後從重慶調到北京這個國家機關得到信任和重用,父親當時也不過40出頭,已是行政十一級的副局級幹部,但我們當時兄弟姐妹五人除大哥已參軍、二哥已在東北工作外,其餘三人都仍在上學,所以父親沒要總務處安排的內四合院中的五間北房,而主動要了月洞門中原作書房用的三間西房,那時候不講究什麼傢具擺設,別說組合櫃、沙發沒有,記得我阿姐新縫出一件布拉吉,想照鏡子看看效果,都是跑到內四合院別人家,借人家大立櫃的穿衣鏡去滿足那簡單的慾望的。當然,50年代中期後,我家總算添置了從舊貨店買來的大立櫃和舊沙發,那是後話。

我家住的那個月洞門裡的花園小院,馬櫻花樹的那邊,有兩間比較低矮的房舍,原是闊人家撫琴清心的小小軒舍,部里作了宿舍用後,將破敗的軒舍翻蓋成了兩間水泥瓦頂的小小平房。那時候,部里的木匠師傅甘大全便自願選擇了那兩間平房作為他家的居室。當時,他和老婆以外,已生有七個子女,但他同我父母一樣,覺得自己選擇的房舍足夠一家之用,並且房租上也節約些。我去過他家,回憶起來,似乎也並不怎樣的擁擠——外間屋,一個大通鋪,睡六位子女,空出來的地方,一張大炕桌,一架碗櫃,一些小椅子、小板凳,足可供全家用餐和上學的子女做功課;倘在夏日,用餐都挪到院中馬櫻花樹下,那麼,那外間屋便有一半是空的;裡間屋,一個大通鋪是甘木匠夫婦帶著幼子睡覺的地方。另外有一隻甘木匠打出來的農村式大躺櫃,全家的細軟可以盡收於內,你想像一下,便可以明白,甘木匠當時何以並不覺得租用那兩間平房有什麼委屈之感。

人的空間感和空間佔有慾,確是隨著時代變化的。

3

我那時覺得甘木匠是一座塔。其實當年的甘木匠還不到40歲,我卻以為他是位老大爺。也許甘木匠身高不過只有一米七幾,我印象中的他那是必須仰望的。他總鬍子拉碴的,不僅是絡腮鬍,有時候,他那微凹的腮窩上也布滿長長的鬍鬚,如果他剃一點鬍鬚,那就只剃腮上的部分;他一年四季里除了冬季,似乎三季里上身都僅穿一件中式的無袖無領的白布小褂,前後兩部分中間只用若干布條相連,前面用中式紐襻系合;他的胳膊似乎特別長,稍一彎曲,上膊的肱二頭肌便鼓起老高,彷彿皮下蜷伏著一隻松鼠;儘管他總在露天里幹活,但他皮膚不黑,甚至相當白凈。有時候他看上去皮膚髮黃髮暗,我媽媽看見就說甘木匠又病了,准給他送葯去。

我媽媽弄得清他那一串子女誰比誰大,誰是哥哥誰是妹妹,我卻只清楚老大是個姑娘,叫甘福雲。因為我倆在小學一直同班,而且常常在排座位時排成同桌——很長時間裡,我的身高總與她持平;甘福雲比我大一歲,我媽媽告訴我的,對此我很不服氣,但這件事是不能通過,比如說發奮或競爭加以改變的,對此我只能抱恨終生。

和甘福雲同座是很倒霉的。往往已經開始上頭一節課,她卻還沒到校,老師看見我旁邊的座位空著,便會望著我問:「甘福雲呢?她怎麼又沒來?」

我便大膽地同老師對視,一臉「問得著我嗎?!」的抗議表情。可是老師知道我家和甘家是近鄰,所以有時候便毫不留情地把我叫起來問:「蔣盈海,甘福雲怎麼沒來上學?」我便「騰」地站起來,腰板挺得筆直,故意先說一聲:「我知道——」然後話音一轉,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我自個兒一早上沒見著過她的影兒……」同學們便嗤嗤發笑,老師便揮手讓我坐下並讓大家安靜,而這時候往往甘福雲恰巧汗津津地邁入教室。於是同學們便不用組織地來了一個鬨堂,其中我的笑聲一定最尖最響並且持續最久。

開頭,我確實沒有探究過甘福云為什麼遲到,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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