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1

你有點猶豫。

不止一點。

然而猶豫的韁繩沒有勒住你,你終於還是去了王府飯店。

王府飯店!

五星級畢竟是五星級。大堂里的人造瀑布氣勢非凡。映入眼帘的每一個細節都有聲或無聲地宣布著這裡的第一流屬性。

第一流。上流。

彷彿是因為太過於上流了,所以要在大堂裡布置一個分層跌落的人造瀑布——展示「水往低處流」這一最單純的真理。真的,這裡如果設置一個噴泉,反倒敗興了。

約你到香檳廳,吃法式西餐。還約了胥保羅。老同學聚會。彈指35年!

2

你去,是因為你還記得,那時候,還僅止是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你就做著繽紛斑斕的文學夢;並且有一天,放學後去到年虔祈和胥保羅他們住的那個大院,你和胥保羅玩得很好,平時總在胥保羅家待著,不知怎麼搞的那天你從胥保羅家出來,偶然地去了年虔祈家,你和年虔祈關係很一般,可就在那裡,你宣布說,你將來要寫一本書,一本很厚的小說,年虔祈就問你,那小說什麼名兒,你就告訴他,叫做《阿姐》。

年虔祈當時聽了,似乎感到很無味。你們就沒有再聊下去。後來你同年虔祈再沒提起,他也再沒問過。初中畢業後,你就跟年虔祈斷了來往。你跟胥保羅上了同一個高中,後來你斷斷續續地同胥保羅保持著聯繫,但奇怪的是你至今沒有跟胥保羅提起,你要寫一本書,一本小說,叫做《阿姐》。

你不知道那是為什麼。你常常不知道為什麼。不為什麼,結果說出了什麼,做下了什麼,留下了什麼。想為什麼,往往又說不出來,做不出來,什麼也沒留下。這是為什麼?

3

年虔祈從美國回來。他到美國已經18年了。他現在是個美國人。就是說他已正式加入了美國籍。他是一個外賓。

年虔祈在舊金山,也就是三藩市,也就是聖·弗朗西斯柯,定居。他做生意。他是一個美國商人。他賺這邊的錢。當然,他的商業活動也給這邊帶來好處。他是一個受歡迎的人。

他從4年前開始回國,到這一次累計已是第9次。

他回到過母校。那裡的校長、教導主任、老教師和新教師,還有團幹部,熱烈地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激動人心地接待了他,把他介紹給今日的中學生。他也回到過昔日居住過的地方。那個他和胥保羅都住過的大院早已拆掉,現在那裡是兩排用鋼筋混凝土預製構件蓋成的居民樓,也還有昔日的鄰居,他受到了現今居委會和一些老鄰居及新居民的歡迎,熱烈程度稍遜於母校,但也充滿了令人難忘的細節。他也回到過赴美以前工作過的那個單位,原有的頭頭腦腦差不多都換光了,卻仍有不少往日的同事還在那裡上班開會領工資報銷出差費用,他受到了一般性的歡迎,但關於他的出國、發財、榮歸,那單位里的人私下裡流傳著比母校、故居更多的故事與評論。

他來中國,當然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他的商務上,他同不下30個這樣那樣的機構、部門、單位之間建立了不同程度的關係。

四年里九次來中國,直至這最後一次,在這邊人的嘴裡眼裡心裡,他一忽兒被當作華僑,一忽兒被讚譽地稱為「海外赤子」,一忽兒又被同情地稱為「海外遊子」,還有幾回被稱作「海外愛國人士」。有一回則被鄭重地冠以「美國北京人」頭銜,當然更常常被定性為「美籍華人」,又因為他是繼承叔父遺產而去的,所以還被稱為「華裔美人」,再加上他現在的妻子是從台灣去的,所以他有時又被視為台胞台屬。有一次還被稱為「旅美愛國人士」,但在宴席上拍著他肩膀親昵地跟他論「咱們中國人」的更大有人在。

但是,儘管年虔祈在美國還確實不能從心理上同非少數民族的白種美國人完全認同,一旦回到中國,來到北京,在中國人面前,他卻充滿了洋溢於全身心的意識,我是一個美國人,一個美利堅合眾國的盡納稅義務的公民。

4

年虔祈很容易地打聽到了你家中的電話號碼。要不是你幫忙,年虔祈找不到胥保羅。你現在出名了。胥保羅仍默默無聞。年虔祈承認,他其實更急於見到胥保羅。他同胥保羅當年不僅是同學、鄰居,還是教友。

「胥保羅怎麼樣?」

胥保羅還沒有到。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胥保羅還沒出現。年虔祈先給他自己和你點了飲品,他喝人頭馬白蘭地,加冰塊,你喝他介紹給你的一種粉紅色的開胃酒,他用法文稱呼那酒的名字,說得很快,你沒聽清,也不好意思再問。

開胃酒很好喝。淡甜,有一點辣味,通過喉嚨時有一種撫摸天鵝絨般的感覺。

胥保羅怎麼樣?

無從說起。

你望著年虔祈,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他彷彿並沒有什麼變化,他當年就那麼個高個子,那麼個大臉龐,那麼個大鼻子,兩條眉毛離得就那麼遠,兩隻眼睛就那麼有點往下撇「八」字,眼神就那麼老成……儘管他穿著一身昂貴的西裝,還灑了香水,但你還是總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一種陳舊的呢子大衣的氣味,一種樟腦丸和黴菌混合而成的氣味。少年時代的那一天你在他家跟他說你要寫一本厚厚的小說名兒打算叫《阿姐》時,他穿著一件父輩留下的舊人字呢大衣,那大衣上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彌散到今天……

你想跟他細細地說說胥保羅。但是無論他,還是你,都沒有那份時間。也許胥保羅來了,自己會說。但很可能胥保羅只會很簡單地用一句話概括:「我很好,我很熱愛我現在的教學工作。」

你在想:年虔祈從什麼時候同胥保羅失去聯繫的?

那有許多年了。一定是當年虔祈一家從那個大院里搬出去以後,他們就再無聯繫了。

那以後,直到年虔祈到美國去之前,還有好多年,找到胥保羅並不困難,但年虔祈沒有找,甚至沒有打聽。那很自然。現在年虔祈第九次從美國回北京,商務大昌的餘暇,忽想以與老同學、老鄰居、老教友的聚會調劑一下神經,也很自然。

「胥保羅怎麼樣?」

5

應該出名的應該是胥保羅,而不是你。

早在16歲的時候,胥保羅就能在鋼琴上彈奏莫扎特、李斯特的複雜的奏鳴曲,他並且在當年全市中學生業餘文藝創作會演中,因演奏自己作曲的《麻雀之歌》而獲得過一等獎。

也就在那個時候,胥保羅便能在單杠上和雙杠上完成許多驚險而優美的動作,他一度是區業餘體校體操隊中的佼佼者,在全市中學生運動會的體操比賽中獲得過全能第三和雙杠冠軍。

一到冬天,溜冰場上便閃動著胥保羅的影子,他總愛穿一件紅毛線衣,一條勞動布細腿褲,頭上罩一頂黑色的絨線帽,腳上蹬一雙球刀,一忽兒跟穿跑刀的人一起跑大圈賽速度,一忽兒跟穿花樣刀的人一起在場心舞8字旋轉跳金雞獨立,一忽兒又操起冰球棍到球賽區追堵奔射……

在課堂上,胥保羅顯示出超凡的數學頭腦,他心算的能力極強,考試幾乎總是輕而易舉地便得個100,每學期發下數學課本,他不等老師開講,幾天里便翻閱完一遍,幾周內便自己演算完所有習題。以至於當年輕的老師在講授例題出現了困難時,便只好求助於他,請他到黑板前分步解說,他倒比老師更能讓同學們明白那其中的訣竅;後來他就自己找高年級的數學課本來自學,到初三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把高中的數學全自修完了……

但是,胥保羅從初中起就一直遇到麻煩。

生物課一開頭講的是植物學,後來講到動物學,再後來就講到從猿到人,記得生物老師剛講完從猿到人的頭一堂課,下課鈴響過生物老師還沒離開講台,胥保羅就走過去很真誠地對生物老師說:「人怎麼會是猿猴變的呢?人是上帝造的呀!」

一些同學圍了過去,你也在其中。你記得,生物老師一開頭以為胥保羅是故意調皮,不屑理他,一些同學也隨即發出了笑聲,但胥保羅一臉嚴肅,他竟以一種要同生物老師辯論的口氣說:「上帝造了猿猴也造了人,上帝造人是先造了男人,叫亞當,後來又用亞當的肋骨造了女人,叫夏娃……這都是有根據的!猿猴變人的根據在哪裡呢?」生物老師氣得目瞪口呆。

你不記得詳細的情形了,總之,生物老師把這事及時地彙報給了校長和校黨支部書記……

胥保羅因此在你和許多同學都戴上了紅領巾成為「中國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的隊員之後,儘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申請,卻長時間地不被批准。

胥保羅的父親是個牧師。

那時候你不懂得什麼是牧師。你去胥保羅家,見到過他父親,他父親同別的成年男人沒有什麼兩樣,相貌體態沒什麼兩樣,在家裡的穿著也沒什麼兩樣,他父親也同你說過話,你覺得跟自己父親和自己父親的那些朋友同你說話也沒什麼兩樣,你不記得他父親跟你說過什麼上帝造人一類的話,他說的也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