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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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雨綿綿。

站在小山坡上,回望稻田那邊的學校,青瓦灰牆的兩層小樓,門窗破敗,牆皮剝落,殘存的大字報紅綠相間,墨跡斑斑;明廊外側的木柱和柵欄都已經陳舊,呈黑褐色;裸露的操場上,破損的籃球架像恐龍的遺骨;一切都彷彿被浸泡在了污水之中。

恍然一夢。

蔣盈平舉著橘紅色的柿油雨傘,扭轉身,沿著小山坡上的石砌小路,進入毛竹林。毛竹林里有淅淅瀝瀝的滴水聲。本來那絨毛細雨敲不響竹葉,但竹葉上積水多了,上面的滴落到下面,便有了那撩人心緒的聲音。蔣盈平放慢腳步,有時乾脆就停步不前,在那竹林中貪婪地享受彷彿是偷盜而來的寧靜。他盡量用一把自慰的隱形梳子,梳理著自己那因驚嚇和孤獨而糾結成一團的痛苦思緒。

……後悔是一劑苦藥,而且並不治病。但這些日子他不知不覺中已喝了多少!

後悔當年報考北大時選了個俄羅斯語言文學系!其實以那時他的調干資格,以他的考試成績,他實在是有著非常廣闊的選擇餘地,而在一念之差中,他竟在第一志願里填下了這個專業!什麼使然?他回想起當年工作的單位里的那個露天劇場,無非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到那裡演出了俄羅斯喜劇大師果戈理的《欽差大臣》,無非是妹妹蔣盈波的同班同學鞠琴她們那個文工團的話劇隊也到那裡演出了蘇聯話劇《曙光照耀著莫斯科》……還有那些蘇聯電影,那些中文版的《蘇聯畫報》和《蘇聯婦女》,以及非常想讀懂卻一時只好光欣賞圖片的俄文版《星火》和《蘇聯銀幕》……再有自然是一大堆俄羅斯和蘇聯的小說,於是乎,就覺得學習俄羅斯語言文學不僅最實用,也最浪漫,不僅是祖國最需要的,也是自己最可引為自豪的……誰想到臨近分配時中蘇兩黨之間已公開了他們之間的分歧,蘇聯專家已紛紛撤走,俄語人才頓然過剩,而國家又經濟困難,中央單位、學術機構、文化部門都紛紛緊縮,乃至於開始下放他們那裡多餘的俄語翻譯。於是,蔣盈平畢業後竟被分配到了湖南,而且所分配的單位所在地不僅並非省會長沙,也並非省內別的城市,而是湘北一個縣城,到那縣城報到後,不是把他留在了縣政府,而是分到了縣裡一所中學。那中學又並非是一中,而是縣三中,那縣三中根本就不在縣城裡,而在離縣城八里地以外的鎮子上,而那縣三中的校址竟又並不在鎮子的街巷中,卻是在鎮集以外一里地的農田裡。那校舍倒是一棟兩層的瓦頂磚牆木門廊的樓房,也還有片操場,但周圍竟根本不設圍牆……

蔣盈平在北大俄羅斯語言文學系學了一大堆關於《伊戈爾遠征記》的考據,關於19世紀俄羅斯古典文學中的「多餘人形象」的探討,關於安東·契訶夫戲劇比如說《海鷗》和《櫻桃園》中的「停頓」的使用所體現出的深意,關於米·肖洛霍夫在《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中的新開掘,以及他那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究竟應如何評價的爭鳴等等,等等。然而,在這窮鄉僻壤,他那滿腹的俄羅斯經綸,究竟又有什麼用呢?他的工作任務是教初中的俄語課,那其實是根本用不著到北大學習5年後再來執此教鞭的,並且頭幾堂課一上下來他就意識到,對於這些冬天手腳乃至臉上都生出許多凍瘡的農村學生來談,當務之急與其說是教會他們說俄語,不如說是教會他們說普通話……

蔣盈平也很後悔自己在北大時沒有下苦功夫學習,其實,也不能說俄語專業的畢業後就一定不吃香。他們那一屆畢業時,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還是要人的,也有一部分同學留下來改學西班牙語及阿爾巴尼亞、斯瓦希利等小語種,而自己考試時常常不僅不能成績優秀,還有幾回不及格只好補考,記得有一回口試,抽了個語法題的題籤,進到考場支支吾吾,答不出老師的追問,最後那主考老師便笑著說:「不行不行,你簡直不行,先退出去,準備好了再來……」自己便漲紅著臉抱慚而退……倘若自己成績優秀一些,那不很可能就不至於淪落到這鄉野危樓之中了嗎?

……實在也是因為把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投入到了京劇社的活動中!這……這不後悔!蔣盈平停住腳,聽竹梢上滴下的水珠敲擊傘面,嗅著傘面上飄逸出的柿油氣味,在心裡對自己喃喃地說:這個不後悔,不後悔!

是的,北大5年,究竟是俄羅斯語言文學的5年,還是京劇的5年?二哥蔣盈工就打趣過他:「與其這麼業餘地瘋唱,真還不如下海!」

妹妹蔣盈波有一回也說:「你退學下海,不僅能唱出名氣,也就保險留在北京,不用去那個莫名其妙的什麼縣立三中了!」

連弟弟蔣盈海竟也奚落他:「托爾斯泰加程硯秋除二,得『縣三』!」

可是蔣盈平惟獨對自己沉浸於京劇社活動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永生不悔的情懷!

其實,京劇社於他,實際上所沉浸的歲月並不到5年。1957年的反右鬥爭一起,京劇社也便暫時中止了活動,而且,一些社友便在那場鬥爭中忽然成了敵人,成了自己不敢再來社裡活動而蔣盈平他們也不敢再與之接觸的危險分子,比如黃綠青,那個法語系的高材生,他本是台下風度瀟洒、台上噱頭百出的一個活潑潑的寶貝。有一天蔣盈平正打算找他去對《鎖麟囊》中薛湘靈和胡婆的一場戲,半道上遇見了京劇社的小生何康,何康一聽他說出黃綠青的名字,便把手掌擋住他的雙唇,緊緊張張地告訴他:「你怎麼還這麼糊裡糊塗的!黃綠青已經被他們系裡揪出來了!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右派分子!」蔣盈平大吃一驚,忍不住說:「怎麼會呢?他在學校里什麼言論也沒有呀!」何康便告訴他:「學校里沒有,外頭有啊!人家已經查明,他用筆名寫了好幾篇文章,都登在上海的《新民晚報》上,全是右派言論,大毒草!」蔣盈平給嚇出了一身冷汗……「反右」過後,「大躍進」的時候,京劇社恢複過一點清唱,到大鍊鋼鐵的土高爐邊搞過慰問演出;再後范玉娥還編過一個表現師生們踴躍參加十三陵水庫修建工程的活報京劇《齊上陣》,在校內和水庫工地上各演過兩場,但因為無論如何也無法安排男扮女裝的程派唱腔,蔣盈平便臨時充當了伴奏中的一員,打小鑼,范玉娥也不好女扮男裝唱馬派鬚生,便編導之外又兼化妝和道具管理……那以後因為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學校無經費,師生無精力,講究「保持熱量」而不主張大興演藝活動。京劇社又沉寂下來,後來蔣盈平便畢業了。他一直夢想能同京劇社的同仁們排演出全本《鎖麟囊》——同仁們也都有濃厚興趣——卻始終未能如願……

在那竹林中,蔣盈平百感交集。他竟不知不覺輕聲哼唱起《鎖麟囊》一劇中薛湘靈的一段「二黃三眼」轉「快三眼」來: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

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

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突然傳來一陣高音喇叭廣播「最高指示」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不止一個方向,在他身後,肯定是學校樓邊電線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在他前面、側面,則估計是縣城裡和附近一家工廠里傳出來的——幾個「造反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都開始新的一輪「戰鬥」了!

蔣盈平心裡一緊,趕忙閉攏嘴唇,同時心底里湧出一種罪孽感,都什麼歲月了,自己怎麼竟還敢哼唱腐朽反動的「四舊」啊?!他下意識地朝四周望望,還好,毛竹蓊翳的山坡上,只有他一個人舉傘踽踽獨行……

他加快了腳步。他是要往童二娘家去,那裡是他眼下惟一尚能得到溫暖的地方……

2

蔣盈平落生的時候,正是父親蔣一水在海關當職員混得最好的階段,家裡的生活不僅富裕,而且相當講排場,那時候家裡雇了兩個保姆,一個專管帶他;另一個只管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兄弟姐妹們都長大以後,大家合看那時蔣盈平的照片,照片上的蔣盈平坐在一輛洋味十足的玩具汽車裡,身穿漂亮的海軍衫,白胖胖,嬌憨憨,大家就都指戳著照片上的他批判說:「好一個資產階級小少爺!」「溫柔富貴鄉的產物!」「整個兒一個『多餘人形象』!」「怎麼好意思拿去給工人貧下中農看!」

但是父親蔣一水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個資產階級分子,其實很難說。他是在家境中落乃至經濟上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放棄協和醫科大學的學業,而去報考海關當職員的,因為並無過硬的背景,所以考上的不是純粹白領的坐寫字樓的「內班」,而是更接近藍領的在關口查驗貨物的「外班」,所以解放後定成分充其量不過定為一個舊職員而已。但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為中國海關由帝國主義控制,有相對獨立的體制,薪酬較高且較穩定,所以即使一個小小的「外班」職員,家中也能一度僱用兩個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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