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1

他一直記得那個露天劇場。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遠沒有發育好的少年,因而眼睛望出去心裡感應到的空間,都比事物的原來面貌要擴張許多——他記憶中的那個露天劇場很大,劇場的座位就是一級比一級高上去的水泥檯面,整個劇場的觀眾席是圓弧形的,正面有水泥座基和天棚側幕的舞台也很大,而他記憶中的演出場面,也是相當壯觀的。

那露天劇場在北京西郊,位於一大片舊有的和新蓋過的樓區內,屬於一個重要的機關,是機關召開全體大會的地方,晚上則經常用來演電影,到周末,則有歌舞一類的演出。

當時他的小哥在那機關的合作社——就是以副食品為主以日用百貨為輔的一家內部商店——當售貨員,小哥是個觀看演出的積極分子,不管那露天劇場里演的是什麼,電影也好,歌舞也好,話劇也好,曲藝也好,戲曲也好,統統都看,而最愛看的是戲曲,戲曲里最著迷的又是京劇,所以不僅商店裡的同事,就是許多的顧客(都在一個機關都熟悉)見了他也總打趣說:「小蔣呀,怎麼樣,該改名兒叫盈京了吧?」

小哥叫蔣盈平,京劇在革命聖地延安曾叫平劇,解放了,北平改叫北京,平劇也就改叫京劇,蔣盈平既是個京劇迷,豈不應改名兒叫蔣盈京么?

小哥一直沒有改名兒,但對京劇的愛好卻伴隨著他的一生,京劇是他的——借用80年代走紅的一位女作家的一部書的名字——隱形伴侶。

2

他初一升初二之間的那個暑期,有一段是在小哥那裡度過的。小哥當時就住在商店後的一間屋子裡,那間屋子前門通向櫃檯,後門通向那露天劇場,後門和露天劇場的背部之間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地,雨後形成若干水窪,入夜蛙聲一片,白天也時有蛙鳴;他曾在小哥售貨時一個人跑到那片荒地上去捕捉過青蛙,看著那青蛙就在眼前,似乎一彎腰拿手一罩便能罩住,其實難矣哉,常常是累出一身臭汗,急得頻頻跺腳,而整整一個上午毫無擄獲;那裡的青蛙也委實可惡,因為太多,也因為不願離開那片蕪地,所以即使他跺腳,也不過只稍微跳開一些,暫停鼓噪而已,後來竟乾脆跺了腳也仍在他視線里趴伏不動,肚子大鼓大癟,鼓著兩隻圓眼睛瞪著他,彷彿在譏笑他的低能與無奈。

那大機關里有一個相當不小的花園,嚴格來說不是供遊覽休憩的花園,而是培植盆花樹苗以備辦公區擺放和栽種的花圃、花房、苗圃、幼樹構成的一個區域,在那美麗而幽靜的地方,可以望見不算太遠的頤和園裡的萬壽山及上面的佛香閣、智慧海,還有隻呈現出灰色剪影的玉泉山及山上的妙高塔;白天在那地方嬉遊時,最令他驚訝的是可以聽到從頤和園裡傳過來的一種由遊人們發出的各種聲音混合而成的古怪音響,那模糊一片類似馬蜂歸巢的聲音既遙遠又清晰,既微弱而又絕不間斷,因而顯得神秘空,與那似乎近在眼前俯拾即是卻又屢捕不獲的草地青蛙一樣;多年以後,他悟出那都是人生的象徵,至少是他個體生命處境的象徵。

他至今感念小哥。使他在那裡度過了非同尋常的一個暑假。

3

小哥怎麼會當了個售貨員呢?

小哥也是蜀香中學的學生,比阿姐、田月明、鞠琴、崩龍珍、西人他們高一班,與田月明的姐姐田霞明同班,那時候父親偶爾帶我們去重慶的厲家班看京劇,像如今被人們視為武生泰斗的厲慧良,那時還是個很年輕的演員,在厲家班裡也還掛不到頭牌,唱不了壓軸或大軸戲,那時候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唱旦角的厲慧敏,她似乎從正工青衣到刀馬旦全拿得下來,唱念做打樣樣俱佳,常常是由她唱壓軸或大軸戲,紅極一時;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她未能打出四川成為全國知名的演員,至今小哥議及這一點,還代她抱不平。

小哥念到高三時恰逢社會巨變,後來又隨父母進京,到北京時正規大學已不招生,是根本不招生還是已錯過了招生時間,我記不清了。總之,父母和他自己都不願意在家裡閑著,加上時代潮流所推動,他便去報考了華北革命大學,開始父母曾很為他自豪,其程度僅遜於為我們大哥——大哥是解放軍的一員,參加了解放廣東的戰鬥,當時在廣州;小哥開頭也很自豪,但沒多久就回來說:原來那並不是什麼正規的大學,而是一種對願意投入革命事業的知識分子開辦的短期政治訓練班,隨著政治理論的傳授思想改造的動員和學員們自我投入的進展,大學不斷地向國家各個方面輸送著人才。那固然是足以引為自豪的一所新型大學,但於小哥卻實在是並不合適,比如他所分到的那個班上,30幾個人中只有4個人是高中畢業生,其餘的或者是念過舊大學的大學生(有的沒念完,有的念完了未找到職業),或者是早已從業甚至在其職業範疇內已有所成就的文化人,如話劇導演、電影演員、報館記者、出版社編輯、畫家、詩人、既能口譯也能筆譯的通外文的人、開過照相館的攝影師……甚至還有一位能「大變活人」的魔術師,等等,小哥同他們混在一起固然大大地展拓了眼界,覺得新奇而有趣,但還沒到一年為期的學習結束,就不斷有這位去了劇團,不久便排出了話劇《雷雨》,那位去了電影製片廠,很快便在某部故事片中扮演了農婦……還有的去了報社、雜誌社,到畢業的時候,凡有專業才能的幾乎都被一搶而空,剩下的,便是小哥那樣的無一技之長而徒有清白歷史的小鬼(那些有專業才能的人歷史上大都多少有些個污點),但經受過革大教育的小哥絕對地服從組織分配,於是便被「暫時」地分配到那大機關的合作社中賣貨。小哥賣貨期間確很安心,他的服務態度足可成為今日各大商場售貨員的楷模,不僅百問不煩、百拿不厭,甚而可以隔著櫃檯同顧客娓娓談心——只要沒有另外的顧客走近。小哥的安心除了他的進步思想而外,我想那出了後門就是的露天劇場,特別是那露天劇場中不時上演京戲,也是極為重要的因素。

那分配確是「暫時」的,機關的領導對小哥的情況心中有數,革大分配時一定有過交代——這樣純潔的有革命熱情的青年應當再好好培養,因而兩年後當正規大學統一招生時,小哥便得到了以「高幹」身份報考大學並優先考慮加以錄取的資格,當時小哥選擇了北京大學的俄羅斯語言文學專業,一放榜,他果然被錄取了!

別看小哥當過售貨員,論起來,至今他仍是我們家族中學歷最硬的一個——儘管他沒像阿姐那樣念過研究生,但他畢竟上過中國的最高學府啊!

4

他記得那一天,是個星期日,那一天對小哥非常重要,甚而可以說是小哥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天。

那一天一大早他就和爸爸媽媽出了家門,動作總比旁人慢幾拍的媽媽那天也居然「笨鳥先飛」般地做好了出遠門的種種準備,三個人一起乘有軌電車到了西直門,又從那裡轉乘郊區公共汽車去到北大。

正是仲春天氣,北大的未名湖碧波粼粼,未名塔(實際上是一座古典形狀的水塔)那秀麗的身影倒映湖中,迎春花尚未謝盡,榆葉梅正開得爛漫,白丁香紫丁香也競相怒放,隨風飄散出陣陣沁人心脾的芬芳,松柏更見青翠,竹叢愈顯蒼潤,更有山坡上自由開放著的二月蘭和曼陀羅,加以蜂鳴鳥囀,遊絲飛絮,爸爸邊走邊嘆:「真比頤和園昆明湖更有味道!」媽媽平日只奏鍋碗瓢盆交響曲,全然陷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陣仗中,置身於這樣的環境,更是滿面笑容,眉舒眼開,喃喃地說:「平兒真有福氣,在這樣的地方讀書!」

在臨湖軒附近遇上了鞠琴和常延茂,那時候他們已確定了關係但還沒有結婚,他們也是為同一目的而來的,鞠琴樂樂呵呵地說:「原來總是我們請小哥看我們的演出,今天倒是他請我們看他的演出了,真好玩!」

眨眼工夫又有一陣自行車鈴聲,大家扭頭一看,是崩龍珍騎著自行車來了,她住得離北大很近,常騎車進來,只見她跳下來,滿臉不知是純粹地高興還是含有暗中覺得好笑的誇張表情,大聲地宣布說:「還不快去看,好大的海報!這回盈平可是梅蘭芳的地位!」

「月明怎麼還不來?」鞠琴問她,都知道崩龍珍和田月明聯繫得最密,兩人常通電話。

「她么?她怎麼捨得犧牲跟西人的幽會!」

都知道西人那時候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一早趕來北京,當晚再返回天津,跟田月明定期演出「鵲橋相會」。

「那就把西人也約來一起看她小表哥唱戲嘛!」

崩龍珍望著鞠琴只是笑,又望望常延茂,說:「他們兩個可是只喜歡吃西餐的傢伙,不像你們,中外古今,兼收並蓄!」

「錫梅怕不會不來啊?」媽媽不由得地說。

沈錫梅是媽媽娘家的親戚,具體地說,是媽媽堂妹的女兒,原來也在蜀香中學念書,跟小哥同年級不同班,她後來上了林學院,學的園藝專業,畢業後分配在北京園林局當技術員,節假日有時也到他家即姨媽姨父家去,自然跟鞠琴、崩龍珍什麼的都認識,小哥登台獻藝,也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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