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中一龜

漢奸劉給翠兒帶來重要的情報:一支鬼子的傷兵團終於要經過板子村村口,並要在板子村完成休整和補給,田中一龜正在制定補給計畫。傷兵或有七八百人,還有一兩車醫療人員,估計不少人要在村裡住一下。離郭鐵頭說到這事整整過去了一年多才來傷兵團,翠兒總覺得事有蹊蹺。

情報是口述的,在一個沒月亮的夜晚。漢奸劉帶著三個人巡察全村,走到這邊時拐了進來。翠兒擔心地問鬼子是否懷疑了他,怎敢就這麼進來了?漢奸劉看著漆黑的屋子,半晌才說:「懷疑不懷疑沒啥區別,反正行動之後待不住了,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起來的,信得過。」

「田中會怎麼做?」翠兒問。

「不好說,我看不到他的計畫,你先去報告吧,我走了。」漢奸劉起身便走,頭也不回。翠兒應了一聲他也沒回頭,就這麼走了。翠兒覺得二人之間像是多了什麼,又像少了什麼,反正和以前不一樣了。

翠兒讓有根看好有盼,一大早出門兒去趕集,剛邁出門口便撞見同樣挎著籃子的山西女人。她穿著和自己一樣的那件棉衣,二人一見便笑了。

「呦,我還在想會不會撞見你,你這就出來了,也是去趕集?你看咱倆,穿著一個樣的棉襖出去,真和姐妹似的了……」山西子大方地來拉她的手,翠兒笑嘻嘻握了,又鬆開,開始寒暄著琢磨。同去也好,能障人眼目,但到了集市便不方便,如何擺脫她去送情報?如果擺脫不了,在布鋪子里又說不得,還不會寫字,該如何是好?

想著便到了村口,山西女人和幾個偽軍悄聲打罵著,翠兒看了看炮樓四周,並未有明顯不同,偽軍們在做操,本間宏穿著襯衫馬褲坐在一邊,正擦著他永遠鋥亮的靴子。沒看到漢奸劉的影子,她有點失望。他或許是故意的吧,她想。

山西女人腿短腰粗,走路卻快。翠兒比她高出半頭,邁著長腿仍追不上。山西女人便拽著她走。

「翠兒,漢奸劉咋對你不咸不淡的了?頭先兒不是對你挺熱乎的嗎?」

「嗨,漢奸嘛,哪有個準兒,再說誰稀罕他待見,別讓田中拉出去鞭子抽爛了。」翠兒掂量著話說,「你和漢奸朱咋的了?他還給你送吃的不?那小隊長多白凈,俺就喜歡看他走路,那胸板挺得……」

「啊呀,翠兒你可別瞎說,謝小蘭被打死之後,誰還敢這麼弄?他見了我就像躲狼狗似的,一溜煙往遠走,還夾著個腰,真是的,這男人沒用。」山西女人大方地說著自己的秘密。翠兒對她如此信任自己頗感驚訝,但細想也是應該的,兩個一起趕集的寡婦不親,還能和誰親呢?

「也是的,袁白先生不是說服了田中嗎?可以大大方方地處著,時候到了就說唄……山西子,新來的漢奸朱去過你那兒沒有……俺說的是半夜裡……」翠兒突然起了這念頭。

「哎呀……這個……咋好意思說哩……」山西女人臉紅起來,雖是害羞,卻帶著一絲炫耀,「翠兒你可別和人說啊,要不就害了俺……去過兩次……」她立刻決定扯平,也反問翠兒,「漢奸劉去過你那兒吧,全村人都知道呢……」

「嗯,治病時候就去了兩次……」翠兒坦然道。

「動你沒有……」山西子才不讓她喘息。

「你個壞山西子,漢奸朱動你沒有……」翠兒忙打鬧起來,乖乖,這兩個不要臉的婆娘。

「我這水靈的,他怎能不動,他三更之前就沒停過……」路上雖然只有兩人,連只狗都看不見,山西女人仍是趴在她耳邊才說,牙齒幾乎咬到翠兒的耳朵,「他那個東西老長了,和擀麵棍子似的……」

「哎呀你個不要臉的……這你也說。」翠兒的臉大紅起來,捂著嘴打著她。

「漢奸劉啥樣,快說,否則俺虧了……」山西女人學著翠兒的腔調,揪著她的胳膊不撒手。

「他還好,他還好……」翠兒低下了頭,是的,他還好,可她真沒見過他那東西,它要麼在黑影里,要麼在身體里,翠兒提起了他,渾身竟有些軟,便抓緊了山西女人,「俺可不像你那麼饞,治好了病就沒了……他也沒這意思,就是咬一口……」

「呀,那可惜了。」山西女人嘬著牙花搖著頭,享受著不易的優越感,「還有誰比他更合適啊……」她定是覺得得意過了,補上一句客套話。

「啥可不可惜,都是留不在炕頭上的……」翠兒冷冷地說,說得自己都心涼了。是啊,漢奸劉已經表了態,不管怎樣,他都是要走的了。

集市的商客少了很多,多了很多賣工賣力的,髒兮兮一大溜坐過去,蒼蠅繞著他們飛。集市口竟還有賣人的,幾個籮筐裝著泥猴樣的孩子,插了價錢就賣。翠兒知道離黃河近的幾十個鄉發了災荒,黃河沖得狠,救濟沒著落,國民政府早跑了,鬼子才不會把兵往那全是白骨的地方派。災民們叫天不應,端的是天拋地棄,這兩年餓死了不少,聽袁白先生說有好幾百萬之多……那再也撐不下去的終於開始逃難,就像地里爬出的骷髏一樣上了路,飄飄忽忽漫山遍野就來了。他們走一點兒死一點兒,走到哪兒討到哪兒,討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鬼子開始定是不想限制他們,巴不得他們全活著過去,這逃難的大軍去了國民政府那邊,是個多大的麻煩呀,可後來見他們搶東西,便派出偽軍和軍隊,將他們趕離佔領區,可以給一些糧食,但條件是往西南跑。可有的人不想走那麼遠,於是便賣老婆賣孩子,或者賣自己。

翠兒拉著山西女人戰戰兢兢走過難民排成的甬道,那一雙雙幾乎只剩糙皮的手,長滿蛆蟲的頭髮,彷彿要掉進乾癟的腦袋裡去的眼睛,還有那似哭非哭的呻吟,無一不讓她覺得活著的美好。這樣的災難沒有在板子村蔓延開來,皆是因為鬼子的駐紮。看著眼前這可怕的現實,翠兒不再覺得這沒了老旦的日子有什麼了。

山西女人躲鬼一樣躲著兩邊的人,和翠兒說有幾個快餓死的還在不懷好意地看她。翠兒咬牙拿出一些碎錢給了幾個慘兮兮的,便拉著山西女人一溜煙兒跑到了集市裡。這裡有鬼子和偽軍站崗,難民們進不來。

「啊呀,這什麼世道啊?都是蔣老頭子搞的,把黃河弄開了,鬼子沒攔住,可害得多少人死,又是多少人逃難哪。」山西女人咿呀著拍了拍沒有沾土的腿腳說。

翠兒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話就和屎一樣令她厭惡,這拎不清的外地女人。

「那也是沒法子,要不是鬼子來,誰願意把黃河弄開?聽袁白先生說,黃河這一下,讓鬼子慢了好幾個月,要不中國早就被他們佔了。」

「我看全被鬼子佔了也比以前強,我從山西逃難過來,知道那苦……」山西女人說著說著小了聲。翠兒卻不再可憐她,對這個山西子而言,怎麼活著好她就認誰,就像她找男人一樣,她的可憐是招搖的招牌,是需要時掛在眼角的淚,大可不必當真。

進了集市,翠兒四處瞎看,買了些家用的什物,自個的布鞋、桂花糖、粽子葉和兒子們愛吃的五香花生,還給袁白先生買了根新的銅煙鍋。山西女人買了胭脂、納鞋的硬紙板子、織毛衣的針、幾根棗木發簪和一個笨重的搗蒜罐子,見她買了煙鍋,奇怪地問起來:「給誰的?漢奸劉對你這樣,幹嗎溜舔他?」

「才不是,是給袁白先生的……」

「給那老東西幹啥?那你還不如給漢奸劉。袁白除了整天癔症說些個廢話,哪有個啥實惠的?村裡人該死的死,該走的走,該倒霉的倒霉,要不是他和鬼子這麼硬著干,板子村能被那田中恨起來?鬼子不殺他是給咱全村人的面子,他倒還以為自己是佛了……你以後別老先生老先生的,俺看鬼子早晚饒不了他……」

山西女人的話似有道理,翠兒聽得站住了,但很快她就搖頭,袁白先生不是郭鐵頭,那只是個讀書人,村子的厄運他阻不住,鬼子想殺他也是片刻的事,還能盼著他怎麼做呢?

「別的都不說,不是袁白先生先去求情,老旦的腦袋就被砍了。」翠兒找到了最真切的理由。

提起那傷心事,山西女人便知趣地閉了嘴。集市上又開始熙熙攘攘,翠兒看看日頭,覺得送情報的時候差不多了,正要以去茅房的借口走開,山西女人先說了:「翠兒,咱倆再去布鋪子里看看,沒準又有好布,就要開春兒了,咱倆再做一身唄。」還沒等翠兒說話,她已經被拉進了布鋪。

門口坐著個不認識的人,眼黃額窄,麻布的棉衣仍遮不住溜肩的瘦身板兒,他大喇喇蹺著漿過白邊的棉布鞋,一看就不是走遠道來的,白嫩的手還夾著根奇怪的捲煙。他客氣地站起身,將她們向里一讓,乾巴巴笑了聲,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沒說出口。

前廳里陳列的布似乎並無變化,櫃檯後的小二還是那個瘦瘦的孩子,他見了翠兒面無表情,不像前兩次那樣點頭,眼神里也沒有任何意思。旁邊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戴著眼鏡,低頭打著算盤,翠兒瞅了那雙手一眼,虎口周圍有頗厚的老繭,他認真地打著算盤,打一下看一看旁邊的一個本。翠兒心裡咯噔一下,棉衣下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也只能往裡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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